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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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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疙瘩”处便显出一朵朵白“花”来。“束染”法印出的花朵虽然因布疋所扎“疙瘩”的大小形状不一而不同,但毕竟都是些轮廓模糊的“斑点”罢了。盛克俭的想法是要上“露印”。“露印”即在油纸上先刻花卉,谓之制版。然后用石灰浆将这些花卉印上布面,待石灰浆干透硬化后再把这些布浸入染缸。布染好后,将石灰浆洗去,那花布就算印好了。用这种方法印制的花布花卉图案可任意设计,印好后图案可保持清晰。这一技术目前在碛口尚处试验阶段。

这两日,“德泰歆”正在作此试验。

盛克俭走进店铺后堂,只见外请的师傅正拿着一张设计好的图样教店里工伙刻版。

师傅一见盛克俭,就说:“少东家,我正想去见您呢。您看看这图样怎说?”

盛克俭接过图样看时,见上面画的是些叫不来名儿的花朵,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俏丽,想想,便道:“挺好看,只是有点太洋气了!”师傅是杭州人,说:“这图样在苏杭一带挺流行。”盛克俭道:“苏杭是苏杭,碛口是碛口。究其实,这里不过是村野,是乡下。咱的买家更是以农村女子居多。她们喜欢那种喜庆吉祥、居家常见、祖辈传承、却又别出心裁的图样。”师傅想想说:“那就是传统的、有地域特色的。这样,您带我去走访一些心灵手巧的村姑村妇。”盛克俭道:“这好办。走出咱这店铺,一条街起码能找到三五位这样儿的女人。她们平素剪窗花、纳鞋垫、绣荷包,都成精了。她们做那针线活计,一件卖一石谷米,金贵得很。金贵就金贵在四乡婆姨女子人见人爱。”

二人边说话边走,刚出门槛,市委书记马有义迎面走来了。

马有义说:“克俭哥,我来你这染坊看看。这几个月赚大了?”盛克俭驻脚问:“马书记,你有事?”马有义说:“刚散会,我就找你了。怎一转身工夫,你就跑没影了?”盛克俭道:“生意人,忙嘛。”马有义说:“生意人再忙,还不是忙赚钱嘛?想想你这染坊怎么赚的钱,能瞎忙?忙要忙到点子上!山西商人的生意经你比我熟,你是琉璃圪嘣擦屁眼儿——灵锤锤嘛(方言,琉璃圪嘣是一种玻璃吹器,薄脆精巧,响声清越。整句话的意思是夸人之聪慧)。”

盛克俭突然想起小时马有义在盛家的种种行止,就有些不耐烦,道:“我和师傅正要出去哩,你到底要说甚嘛?”马有义说:“兄弟我这些天一直在为你们这染坊担心哩。下段怕就不像这几个月好赚钱了。”盛克俭道:“听天由命吧,能怎?”马有义说:“为甚要听天由命哩?这不像你说的话嘛!克俭哥,听我一句话,千方百计保住你那红商的光荣称号。称号是甚?就是资本,就是银钱呀。”盛克俭低垂了头道:“称号光荣哩,我想保,可……”马有义说:“回去,赶快回去!做你爹你弟的工作,再带一回头……共产党、八路军、民主政府能亏待得了你们?一句话,就能让你们满赚嘛!”盛克俭想想,道:“不是不想再带这个头,是背锅锅上山——前(钱)屈(缺)哩嘛。前段其实也没赚甚。”

让盛克俭始料未及的是:等他下午回到三槐堂时,他爹盛如荣、弟弟盛克勤已经同叔叔家的人商量过了,决定还是抢在别的商家头里,献银元一千块,另加谷米二百石。爹催他赶快去报,争取能让政府说话,今后部队的被服洗染至少得给盛家“德泰歆”分一半。

在盛家做此决定的同时,程家其实也操了同样的心。黑龙庙会议未结束,程云鹤就和儿子程环头抵着头嘀咕开了。捐军服之事让盛家抢了头功,结果那么多军服用布的洗染让他们独吞了,弄来弄去,等于一万套军服压根儿没捐,还赚了顶模范帽子。程家呢,捐没少认,自家的洗染坊却是“猴儿向了火火”(方言,闲着没事干)。这真是皮袄也穿了,冷冻也受了,捎带着让自家人脸上还少光没彩的。盛家有个盛克俭,程家还有个程环呢,怎就能让盛家拔了头筹!这一回说甚也不能再吃亏了。父子俩一合计,黑龙庙的会一散,就找到市委工作人员说:给程家记上,这一回咱献两千大洋,外加一个五十两大元宝。不为别的,就为给咱家璐璐争一回光。这事当时就在市委机关哄传开了,只是马有义忙着找寻盛克俭不知情而已。程璐后来听人说起她爹“给咱家璐璐争一回光”的话,也着实感动了一阵。她知道她爹她哥的心事,就对工作人员说:今后有了被服洗染任务,也应给程家分一份。

程琛的父亲程云鹏是在离开会场回家后听说哥家那边“献金”当了头名状元的,当时就对白玉芹说:“快!这一回咱也得争先哩。你说咱个种地的,也没多少银洋元宝,就献个二百石、远至二百五十石谷米怎样?”白玉芹说:“染坊在哥家那边。他们争第一是要赚大钱哩,你献那么多能有甚好?”程云鹏说:“市长在咱这边哩。咱不为别的,就为琛儿脸上光彩。”白玉芹半天不吭气,末了说:“献一百石也行了。一百石吉庆,二百五十石,你是二百五呀!”商会会长李子发没动那么多心思。散会后回到家,当他把会议精神传达给李子俊时,李子俊道:“这没说的,咱得献!眼下军队困难大了。为了打狗日的日本人,咱李家该献!献多少,哥你看着办去!”李子发就带了两根金条、两千银洋去了市政府。

谁知就在会后第二天,却出了一件事,让这场运动完全变味了。侯台镇有一个“四季红”草料店,专营过路牲灵赶脚汉子的食宿生意,也算水旱码头碛口一个老字号了。字号东家侯国华上午参加罢黑龙庙会议,回到家里寻思:这些年日本人扫荡,旧政权搜刮,碛口商家原本就大伤元气了。自从新政权成立,动员有钱人捐啊献的,也已经几回了。再要这样整下去,老祖宗弄下的一点家底怕是要都完了。往后的世事也不知是甚样,生意能不能维持全在其次,要有个天灾人祸那可怎呀!这么想着,就和自家女人商量,把这一回“响应号召”准备捐献的三百块银洋搁一边,剩下的一点硬货全部挖坑深埋。日后,任是谁来“动员”也绝不拿出。“硬货”是半夜时分让老婆帮忙,侯国华亲自动手在自家骡马圈里挖坑深埋的。这一天店里只有一个骆驼客,侯国华委实有点大意了。他做梦也未想到这个骆驼客可不是个一般人,他过去是牺盟会会员,现在已是中共挺有觉悟的一名党员了。这天夜里他起来撒尿,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便于第二天一早,拉着骆驼路过樊家沟时,将亲眼所见如实告诉了樊家沟樊明高、樊明玉弟兄俩。为甚不报告别个,偏偏是这两人?一是因为那骆驼客从侯台镇赶着骆驼出发时,天还不亮,不好惊动侯台镇干部。而樊家沟在驼队过吴老婆山的必经之路上。驼队到那里时正好天光放亮了。二是樊家弟兄当年也曾是牺盟会员,同那骆驼客相熟。樊家弟兄现在也是中共党员了,老大担任着村武委会主任,老二担任着农救会主任。二人听说这一情况后,马上召集了樊家沟十多个民兵,火速赶到侯台镇将那批“硬货”起出,捎带着将侯国华的家也抄了一遍。原来早在“动员会”召开那天,刘鑫就宣布,地主老财凡藏匿硬货不积极响应政府号召捐献抗战者,本村人和外村人在得到情报后皆可及时起出上缴,参与者人人有奖。这样,侯国华家除值钱的财物被没收净尽外,侯本人也于当天上午被戴上“奸商”的帽子拉碛口游了街。

一时,碛口镇以及周遭村里的老财们都害怕了。害怕,但绝不是将自家所有的积蓄捐献出来,而是学侯国华的样子挖窖深埋,只是做得比侯国华秘密得多。而各村干部呢,又纷纷派人对这些家户进行监视和侦查。只要觅得一点风声,即派人入宅“检查”,生怕自家村的财物被别村人抢先起走。老财们被吓得神思恍惚,目光游移,一会儿盯着脚地,一会儿瞥向墙壁,于是地被深掘三尺,墙被连根扳倒,弄得一塌糊涂。刘鑫的“促进会”则更以上门动员为名,一日三班倒用“熬鹰法”做“思想政治工作”。有时自然难免棍棒伺候,整得鸡飞狗跳,鬼哭神嚎。

年轻的市长程琛没想到事情会弄成个这样,他敏感到这情况肯定与上级的意图不符了,忙找马有义商量。马有义半闭着眼觑定程琛问了三个字:“糟得很?”

程琛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一时不知说甚好。他知道马有义是引用了毛主席十多年前那篇著名的文章《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的话了。可是他能说“糟得很”吗?那么,既然你不敢说“糟得很”,就是“好得很”了?程琛斟酌一阵,正要开口陈述自己的观点,耳边又响起马有义严正的话语声,伴随着话语声的还有哗哗翻动书页的响动。程琛举目看时,只见马有义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念道:“孙中山先生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所要做而没有做到的事,农民在几个月内做到了。这是四十年乃至几千年未曾成就过的奇勋。这是好得很。完全没有什么‘糟’,完全不是什么‘糟得很’。‘糟得很’,明明是站在地主利益方面打击农民起来的理论,明明是地主阶级企图保存封建旧秩序,阻碍建设民主新秩序的理论,明明是反革命的理论。每个革命的同志,都不应该跟着瞎说。你若是一个确定了革命观点的人,而且是跑到乡村里看过一遍的,你必定会觉到一种从来未有过的痛快。”

“我认为,话不能这么说……”程琛说。底气明显有些不足,声音近似嘟囔。“什么?”马有义叫道,“你说毛主席的话不对?”“不是,不是。”程琛急得脖颈都红了,“我是说,上级说的是动员群众响应号召,必须是群众自愿的……”“谁说群众不是自愿的?”马有义道,“你问问侯台镇侯国华去,他敢说他那些金银财宝不是自愿捐献革命的?他敢吗?”程琛语塞了。马有义改用温和的调子说:“兄弟,恕我直言,你该好好管管你爹你娘了。今春减租减息,群众对他们就有反映哩,后来政府又动员做了几件事,他们都不怎积极。这对你可是不利的。”

程琛从马有义处出来,觉得心里特闷,便独自爬上黑龙庙背后的山坡。他拣了一块大石头坐了,目光在天地间游移。天上有白云如卧着的羊群。地上,刚刚被摧毁不久的黑龙庙上院断壁纵横,一片狼藉。程琛突然十分想念起他的部队来。几天前有战友来过碛口,说新近部队一连打了几个胜仗,拔了鬼子几个据点。程琛多么想重归部队,真刀真枪地同鬼子干啊!……程琛这么想着,目光越过眼前断壁残垣瓦砾狼藉的一幕,飞向黄河古渡。那里,滔滔河水正不舍昼夜地向东流去,一路奔腾一路欢歌。而黄河那边,就是毛主席运筹帷幄指挥解放区军民与日寇英勇作战的陕甘宁边区啊!动员一切财力物力,夺取抗战的最后胜利——这不正是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吗?目前,抗战正处于最困难的时期。在这关乎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你,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革命青年,一切言行可千万要站对立场呀!程琛突然意识到马有义的话是对的,而自己的屁股自觉不自觉地坐到了他的家庭的一面了。年轻的市长惊得猛一下跳了起来。

那时,程璐朝着他走来了。程琛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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