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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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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马有义就坐在程璐旁边的凳子上,全神贯注地把玩一支自来水笔。看着她难受的样子,顺手写了个纸条递给她。程璐看时,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上边唱红脸,下边唱黑脸,这叫革命策略。如果我们连这都不懂,还革命干吗?回家抱孩子算了。

马有义的精明就在于:他总是能透过上级领导这样那样指示的字面含义,看出别样的“暗示”来。且积多年经验,好像如此理解并无多少出入。于是他便每每以此自傲,不时在下属或心仪的异性面前展示一番。当然,今天他这么说,也是为对程璐表示一下安慰。而程璐此刻却无心去仔细推敲什么“红脸”、“黑脸”的事,且根本不领他的情。她的心中只是反反复复念叨着一句话:我把自家亲姐害了,我姐被她的亲妹子害了。

程璐突然想起几年前根据上级指示在黄浦江边由她和另一位同志配合处决的那个山西老乡,她的一师同学,想起他临死时向她投来的幽怨而绝望的一瞥。到现在,她也弄不明白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叛徒”?为什么他的被处决并没有有效遏止组织屡遭破坏的情形?为什么一些平日与他并无联系的同志在他死后才纷纷被捕?如果他不是叛徒,那她程璐成甚人了?程璐想到此,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那时,区领导将目光转向坐在屋子另一侧的崔鸿志,微笑着征求他的意见。县区领导在碛口召开会议时,请崔鸿志“入座”并发表意见,这好像已经是一种习惯了。因为在所有与会者中,崔鸿志往往是资格最老的。县区领导这么做,有请崔鸿志出面为他们“压台”的意思,也有向对方表示尊重之意。一般情况下,崔鸿志不说话,或只是表态对“各位领导”的工作支持而已。

“晋西事变”后,崔鸿志因为自己带上前线的碛口子弟一下子死了三十名,一直沉浸在深深的痛苦和自责中。他整日游走于死者的家中,轮番扮演着子辈孙辈的角色。他严格按照碛口一带乡下人的习俗,进门就给死者的父母叩头,为死者披麻戴孝。死者有妻儿的,他便尊称那远比自家年轻的女人为“小婶”,称那些鼻涕孩儿为“兄弟”,说一些掏心掏肺的话劝导、安慰极度悲伤中的一家人。而这,仅仅是“善后”工作中的一小部分,还有死者家人今后的光景,他必得一户户做细致、周到的安排。他不允许自己在此事上有丝毫的敷衍和疏忽。他觉得非如此,就对不起已赴九泉的各位同志。

抓人、斗人的事,他因此没有参与。

崔鸿志嗽了嗽喉咙,似乎准备发言了。程璐不由朝着马有义睃了一眼。她看见马有义的两眼瞪得溜圆,一副随时准备对付任何人攻击的样子。程璐对马有义的这副“斗眼鸡”似的模样已经十分熟悉了。说真的,以往她对此并不反感(相反,她倒是时时感叹着对方“警醒”和“精明”的),只是时不时带着一丝嘲讽的口吻揶揄说:“斗争的哲学”又在马政委的心中“发酵”了。玩笑是经常开的,可这“斗争的哲学”对她却也在潜移默化着。然而,今天,她却是打心眼里有些反感了。她甚至期待着崔鸿志狠狠杀一下这只“斗眼鸡”的威风的。可是,让程璐没有想到的是:崔鸿志却说:他虽然没参与过抓人、斗人,但他是完全同意且为此拍手叫好了的。

程璐多少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中,崔鸿志生性平和,每遇此类事,多一半与马有义意见相左。那么,自家眼下的态度变化是不是有点儿小布尔乔亚的软弱动摇,或是为亲情蔽眼了呢?可是贺司令员的指示呢?难道真是“红脸”、“白脸”而已?

可是,接下来,崔鸿志的言语陡然一变,他说:“听了司令员的指示传达,我感到我错了。错在哪里?错在了顾小情,悖大理,忘记全局了。牺牲了三十个同志,这在我们是刻骨铭心的仇恨,我们不为他们复仇,心气难平,于情不合呀!可是需知,我方死了人,对方也死了人,而且比我们死得还要多。”崔鸿志说到此,看着马有义,笑笑,接着道:“有义你不要瞪眼!我知道你想说甚。不错,我们是正义的,他们是非正义的。可俗话说得好!杀人抵不过递刀的。甚意思?就是说:真正罪不容诛的不是杀人的,而是递刀的。递刀的是甚人?就是付与对方杀人权力的人。李子俊是这样的人吗?郑磊是这样的人吗?都不是。他们充其量不过是些‘传刀’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我们大家都明白的道理。我们把这个账记在郑、李二人身上,这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公正了?而且请大家注意,郑磊和李子俊都是脱离了顽固军的。这是不是说明他们对顽固派已有了自己的看法?联系到这两人一贯的表现,我们把他们当作复仇对象显然是沟不对岔了。我们这想法最大的糊涂处还不在这里,而在全局观念淡薄上。中央领导说:从眼下情况看,阎锡山和晋绥军的主流还是抗日的,划界而治,并不是不要团结抗日了。我理解,司令员的指示主要是从抗日这个全局着想的。我们没有想到这里,所以我们,也包括有义同志,暂时还当不了司令员。”

崔鸿志以一句玩笑话结束了他的发言。程璐的心中突然觉得敞亮了。她想散会后她该马上回家去看看她的姐姐,向她悔罪,求得她的原谅。

现在,程璐已经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她扳着指头算了一下,今儿是郑磊自杀后的第七日。乡间自古有“过斋七”的习俗。她特地拐了个弯,在要冲巷的入口处买了一刀(方言,纸的计量单位。一刀一百张)烧纸,又到天成居买了一份点心,她诚心希望陪姐去郑磊坟头好好祭奠一番。她想起郑磊曾先后两次向他透露消息,救她于生死关头的事,内心的愧疚无疑是更深重了。她叹口气,心想事到如今,也只好求郑磊的在天之灵原谅她了。

现在,程璐已经站到了自家大门外。她敲响了门。让她没有想到是:她爹程云鹤开门一见是她,“哐啷”一声又把门关上了。门缝里挤出一个字来:“滚!”

53

程云鹤是同盛克俭相跟着回到碛口的。

几个月来,程、盛二人在从张家口到库仑、归化、恰克图的广大区域内作考察。他们一路走,一路看,深为草原牧区的贸易场面所感染。他们反复斟酌、修正着自己的商事设想,并且在他们认为最具潜力的区域做设点布网、扩大经营规模的尝试。程家弟兄已经分家另过。程云鹤差不多是把分到自家手上的银钱悉数投了进来,下令更新乌鲁木齐的毛纺厂设备,又在包头新开一爿皮货加工厂,在草原深处新建十多个贸易所,还组建起了一支一百二十匹驼力的流动货贸队。程云鹤心下仍不满足,一路上都在为程家弟兄分家造成的银钱拮据惋叹。盛克俭的情况有些特别。盛家老弟兄没有分家,不存在财力分散之说,只是近年来在生意场上的势头没有程家旺。所以虽然“拓展西北”的建议是盛家提出来的,但盛克俭此番出来,却是看得多、想得多、说得多,付诸实施的少。不过,初来乍到那阵儿,盛克俭倒并非如此。他也曾热血贲张过。他带的银钱不多,可他还是罄其所有,一口气建起五个贸易所。而且,这善用心思的年轻人目睹各路商帮竞相斗技的局面,对程云鹤说:碛口商家在生意场上跌扑滚打数百年,竟然至今未形成商帮,这情形得马上改变呢。时代不同了,单打独斗永难做大。他接着提出:咱得把李家也拉来。以盛、李、程三家为主,联合所有码头商家组成碛口商帮向外拓展。程云鹤此前并未想那么深,这时听了克俭的话,说:碛口商家字号不少,但除过咱这三家外,股本都不太多,多数都是小本经营,来这里有甚用呀!克俭笑道:您说得不假。可您想过没有,如果咱采用“联号经营”或“股份经营”的办法,不是就变小为大了?其实,别的商帮早就这么做了。如果咱碛口商家再不醒悟,往后的生意会越来越不好做的。程云鹤颔首称许,心中不由对盛家这位少爷刮目相看了。

那时他俩正在宁夏仁存渡。仁存渡在银川与青铜峡之间,那时是黄河在大西北的重要渡口。过去数百年间,碛口人似乎从未涉足那里。此次西北之行中他们发现,这里是一个很不错的货物集散码头。每天从内蒙、甘肃、宁夏、青海、新疆一带人伕马匹、驴骡骆驼运来的食盐、药材、毛皮、粮食、油料等打发五六条长船不止。二人将此地与碛口的购销差价及沿途各种开支仔细算了一笔账,发现竟是近年来西路生意中最上算的。二人当即决定在这里建一个货栈。货栈挂牌后的第二天,他们就以低出别地二成的价格收购下了一批内地奇缺的药材。他们就地买了一条船将药材装了朝回运。上路的第二天,船行至一个叫“鬼崖”的地方。这里河面变得窄如一线,两岸奇峰连脊,云遮雾罩,更有一阵阵阴风在沟谷间奔窜,发出厉鬼悲号似的响声。二人心里不由发毛起来。程云鹤对盛克俭说:你知不知道,你老老爷爷盛景涛当年领着驼队给清军运饷,就在离此不远的贺兰山一带险些被土匪灭了。这一带出土匪!盛克俭道:您快别说了!我怎能不知嘛!一头说,一头左顾右盼,目光中满是恐惧。几个船工也都神色惶惶。

怕鬼偏有鬼。就在船到一个弓字湾时,前面山嘴上突然射来一阵排子枪,枪子儿哗哗打到船头上,接着便是一哇声喊“停”的吆喝。程、盛二人忙招呼船工调头,却已来不及了。只听“日”的一声,一只“铁猫子”拖着一条三股子牛筋从山嘴上飞来,不偏不倚正钩到船头上,长船便像着了魔法般朝着山嘴靠去。亏得程、盛二人从小在黄河边长大,水性尚好,当即随了几个船工跳水逃离了长船。

程、盛二人跟着几个船工游出二里地上岸,就近找户人家暖身子。那时已是深秋季节,水凉,风凉,冷得浑身鸡皮疙瘩像疥疮似的,口唇青紫,连话都说不圆全了。众人弄了些姜汤喝下,旺旺生了一堆火,围着烤了半天,胳臂和两腿才重新活泛起来。船工都是当地人,因为事出意外,便不麻缠货主,反说了些安慰程、盛二人的话,悄悄离去了。程、盛二人的鞋子丢在了水里,不得不将自家身上的夹袄脱下撕成条条裹脚,抄近路返回仁存渡。好在货栈刚出过货有些银钱,重新置办衣裳鞋袜才又像个人样了。

二人连惊怕带着凉,双双卧病在床,一连数日水米不打牙,眼看着只比个死人多出一口气了。这一天子夜时分,货栈大门突然被人擂得山响,二人一惊坐起,不约而同朝着炕角里缩。盛克俭毕竟年轻些,定定神,对程云鹤说:姑夫,您快躲躲,我去看看是怎了!程云鹤生得胖,前几天河里逃生时险险乎累断气,这几日又伤风感冒高烧不止,弄得走路都跌跌爬爬,这时对盛克俭说:躲?躲甚呀?该死的屌朝天,不该死的脚踩地。你去!要钱,你给他;要命,叫来找我!

盛克俭趿上鞋子正要出门,有小跑腿的进来通报,说有一个八路求见。

盛克俭的心稍稍安定了。此地离陕北近,那边的八路来这里搞采买的特多,口碑甚好。对于商家来说,这好那好,不仗势欺人,不强买强赊最为当紧。就是在这一点上,此地的商家百姓一说起“八路”来就竖大拇指。程、盛二人到此地后,也曾见过几个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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