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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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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慧长重新来到街头四处游逛,四处瞅看。既然黑龙庙的大戏未开,我且在这街头找些小“戏”看看,他想。

盛慧长先在拐角上看了一阵儿耍猴儿的如何反被猴儿耍,又立在街沿上瞅了一会儿潮涌着的人流中小伙子们如何故意踩大姑娘小媳妇的脚后跟,心中不由大叫:好戏,好戏!

突然有人在盛慧长头上拍了一巴掌,他转身一看,面前站着一个花枝招展的胖女人。盛慧长认得,她是碛口人称“小南京”的一个婊子。

小南京说:“这不是二吊子吗?”盛慧长朝她啐了一口。慧长记得,爷爷见了这号女人就是这么啐的。慧长朝她啐了一口,学着她的腔调道:“这不是小南京吗?”小南京笑了,说:“你小小年纪就知道我呀?你站在这里看甚?别是等着看我吧?你看这满街的女人有哪个比我漂亮?”盛慧长又朝她啐了一口,道:“你漂亮?自夸的不高,灯盏里炸糕。你有人家咳咳旦演的苏三漂亮?”小南京说:“苏三算个甚?苏三她一十六岁才接客,姑奶奶我一十三岁就接上客了。她算个甚!”盛慧长不屑地道:“你一十三岁接客?我三岁就接上客了。”

小南京咯咯笑得都岔气了,说:“你凭甚接客?啊呀呀,大家听听,二吊子说他三岁就接客了。”她面朝满街的游人,把“接客”二字说得怪声怪气,末了将一只白生生的手伸到慧长胯裆间摸了一把,叫道:“啊呀,你就凭这麦秸炮大的小鸡鸡接客呀?接的是女客吗?”

满街的人都朝着慧长笑。

那时,盛慧长看见璐璐小姨出现在了街头。他便扔下小南京再不理会。

他看见,小姨璐璐悠悠摆摆地朝前走着。四周有无数双眼睛朝着她看。盛慧长真想让她朝自家笑笑,可她没有笑。盛慧长真想让她摸摸他头顶的朝天辫儿,可她没有摸。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看见他,或者根本就不想看见他。盛慧长急了,正要朝着她大喊大叫,忽见马有义从街的那边过来了。盛慧长看见,马有义一边朝前挪动着脚步,一边踮起足尖朝前看。盛慧长断定,马有义是在追撵璐璐小姨。

盛慧长返转身来等着他。马有义走过来了,依旧是一边朝前挪动着脚步,一边踮起足尖朝前看。盛慧长凑到马有义身边大叫一声:“呔!当心黑老鸹叼走你的眼珠子!”马有义一怔,说:“啊!是你呀?我在执勤,做庙会保卫哩。”盛慧长说:“狗屁的蛋!你在追我小姨。”马有义伸手摸摸慧长的朝天辫,说:“慧长,真聪明!”

他没有叫我“二吊子”,这是真的吗?马有义真的没叫我“二吊子”?盛慧长心里想着马有义这人或许并不坏或许也是个“稀巴巴烂的好人”,嘴里却还是学着“张公道”的腔调说:“狗屁的蛋!”“狗屁的蛋?”马有义学着盛慧长的腔调重复一遍“狗屁的蛋”,问:“这是哪本戏里的词儿呀?”慧长说:“嘁!连《女起解》都不知道啊?”“啊呀,了不起!”马有义道,“盛慧长,你是个人才呀!将来我要推荐你当个红演员,为革命演戏,你说好呀不好?”慧长当即高兴得两眼放光,说:“为革命演戏,好!”马有义道:“好呀,有志气!现在我就给你布置一项革命任务:去给你小姨送个字条!”

马有义递给盛慧长一个皱皱巴巴的小纸条,上边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儿。盛慧长不认得马有义写的那是些甚的字儿,忽然就想起他朝他说过的“我想日你小姨”的话。他想这些字儿肯定也不是好话,就想拒绝他,可是一想到马有义叫自家“盛慧长”的庄重口气,一想到马有义要推荐自家做“红演员”的许诺,他就没有再骂他“狗屁的蛋”。

黑龙庙上开台的锣鼓敲响了,盛慧长扔下马有义就跑。进得山门,直奔西廊子,却未见着他娘,连先前安置下的凳子也不见了。他抻着脖子满戏场睃巡,却见他娘姣姣已稳坐在东廊子,正朝他招手呢。盛慧长三蹦两跳窜上了东廊子,见爹和爷爷、“牛牛”,还有寨子山姑姑、姑父、程珂小姨、程环伯伯他们也都坐在那里。哮天犬卧在爹的脚下。盛慧长对娘说:“马有义叫我盛慧长呢。”又说:“马有义许我当红演员呢。”又说:“马有义派我给璐璐小姨送纸条呢。”众人的心都已跑到了台上,谁也没听他的,只有哮天犬朝他摇了摇尾巴。盛慧长骂声“狗屁的蛋”,也看戏了。

正本开演前,先来了“三出”还愿戏,听说是为河工们唱的。只见二道幕前走出一老二少三个鼻梁上抹了白粉、画了红嘴岔的三花脸来。头一个挤眉弄眼道:节节高,节节高,节节高上架金桥。有人要把金桥过,不知金桥牢不牢。二一个拿腔弄调说:远远瞭见一片天,一块石板盖得圆。有人要从石板过,不是佛来也是仙。三一个手舞足蹈念:远远望见一条沟,沟沟里头尽石头。不是老子腿功好,差点碰了脚趾头。三人各各念罢,唢呐“呜儿哇”“呜儿哇”一阵吹打,这“三出”愿戏就算演完了。盛慧长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挺滑稽,脱口朝台上叫道:你们日哄黑龙爷……口被娘捂住了。

“咳咳旦”并没有演《女起解》。

那戏叫《梦天堂》,盛慧长听大人们说是璐璐小姨帮团上新编的。说的是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个五六口人的家户死的死,残的残,最后只剩下女人和一双残废儿女相依为命。夜里,女人一睡下就梦了一个梦。于是后面的戏说的都是这个梦。女人在引路菩萨的指点下,带着两个伤残的孩儿,要往天堂去,因为据说那里是唯一可找到太平安乐的地方。母子三人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一个地方,只见前面满眼金碧辉煌,处处玉树生烟,仙乐阵阵随风飘,异香缕缕扑鼻来。忽一座巍峨的门楼出现在女人面前,上书“天门”二字。看来真是天堂到了。女人高兴得手舞足蹈,拖着一双伤残儿女就要往进闯。这时,门楼一侧突然闪出一个凶神恶煞来,朝着母子三人喝道:

且慢!我乃护法天神是也!汝等凡人欲要进入天堂,必得闯过九重天门!

接着唱:

天堂有门共九重,

重重有俺守门的神。

头重门割汝一只耳,

单留一只聆天音。

二重门毁汝一只眼,

单留一只赏天景。

三重门削汝一只手,

单留一只扫天庭。

四重门砍汝一只脚,

单留一只事天尊。

五重门剖汝半个鼻,

单留半个嗅天芬。

六重门刈汝一条眉,

单留一条饰天容。

七重门劈汝半个头,

单留半个悟天运。

八重门剜汝半颗心,

单留半颗感天恩。

九重门上用宫刑,

天堂最赏识叫“太监”的人。

“咳咳旦”扮演两个伤残孩儿的娘,这时唱道:

呀呀喂!

都说是天堂有福尽人享,

却原来也是个大屠场。

俺母子千辛万苦

死里逃生好不恓惶,

怎甘心任人拨弄任人宰割

血火里逃出血火里亡!

……

“咳咳旦”唱得哀婉凄切,荡气回肠,盛慧长不由拍了几下巴掌。正要再拍响亮些,忽听戏场后面有人厉声吆喝道:

“停演,停演!这是诽谤当局,搞赤化宣传……”

众人回头朝后看去,见是三区区长贺芸。

“咳咳旦”在台上僵住了。台下乱作一团。

这时,盛家府上跑腿儿的慌慌失失跑进廊芜,在盛如荣耳边说了句什么话,盛如荣神色大变,拉了儿子盛克俭匆匆离去了。

盛慧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再看戏台上时,“咳咳旦”已变成了贺区长。

33

河田是日本横滨人,但出生在中国上海。他的父亲当年在上海做棉纱生意,母亲也随住上海。河田在上海一直待到大学毕业,才回到日本。三十五岁前他子承父业,也做棉纱生意。三十五岁那年,他被征调入伍,来到中国。先在东北,后来华北,一直干“特高课”。去年日军西略山西,他受派来到离石,在松井司令长官手下做“特别行动队”少佐副队长。因为曾是商人,故松井常派他扮作商人周旋于中国商界,为日军筹措各种物资。名为做生意,实为讹诈罢了。最近,华北驻屯军司令部要求离石驻军在半年内筹集粮食一百万担、食油五十万斤、药材三到四万斤,为日军下一步更大的军事行动作好后勤准备。

松井对河田说:“这批物资至少有三分之一需在碛口搞定,从现在起,河田君,这是您的任务了。当然,这生意不费一枪一弹做成最好,如需军事上的配合,您开口就是。”河田面露难色,说:“这数量是不是太大了点?”松井脸沉下来了,道:“河田君,这是圣战的需要!”河田“咔嚓”一个立正,说:“哈依!”但随即又说:“以生意论,这是需要很大一笔钱的。”松井笑了,用生硬的中国话道:“听说碛口流传着一段顺口溜:碛口是个金盆子,家家户户有银子。一家没银子,码头上扫它几盆子。河田君,你是一个中国通,难道不明白这顺口溜的含义?”

河田无话可说了。不过,他还是提出了一个要求:此次碛口之行,要带着他的女儿河田秀子。

河田秀子,帝国军医大学毕业,现在也在离石,是随军医院见习医生。

河田扮作行商模样,携女儿突然出现在三槐堂。

河田对女儿说:“你要记住,从现在起,你是商人河田的女儿,年轻的建筑学家,慕名到碛口考察古建筑的。你要在三槐堂住上一段,摸清盛家银窖位置。碛口还有李家、程家。你可以以盛家为立足点,设法将李、程两家的底细也摸清。你可明白,这对帝国,对我们河田家族都是意义重大的一件好事?”秀子看着父亲摇摇头,说:“我不明白。我是医生,我只知道看病救人。”

河田的眉头皱起来了,打断女儿的话,厉声道:“河田秀子,你是医生,但首先是大日本帝国军人。”

秀子沉默了。眸子中有泪光闪烁。半晌,声音低低地接着她先前的话说:“而且,我好像觉得这事有点,有点……”秀子顿顿,琢磨半晌,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准确表达她对这件事看法的词:鼠窃狗偷。她说,“我好像觉得这事并非您说的‘一件好事’,而有点近似‘鼠窃狗偷’。无论对帝国,还是对我们河田家族,都有点丢脸……”

河田恼怒了,喝道:“住嘴!你明白你现在是在同谁说话吗?站在你面前的是你父亲,但首先是河田少佐,是带你去执行松井司令长官命令的长官。命令,你懂不懂?”

“哈依!”河田秀子无话可说了,按操典要求咔嚓一个立正。

就为出发前的这段对话,父女俩一路上都沉默着,直到进了三槐堂,站在盛府五脊六兽、接屋连宇的建筑群前,气氛才在秀子的一声感叹中活跃起来。

待月庐的护院一眼就认出,河田就是去冬造访过盛府的那个日本商人。他听说大少爷克俭曾去离石找过他,发现他并非真的商人,而是个货真价实的鬼子。护院忐忑不安地站在大门口,隔着门缝面对河田,不知道现在他该不该礼待这个人。

河田好像看出了这男仆的心事,彬彬有礼地鞠躬道:“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我就站在门外等盛掌柜回来吧。”

护院不说话,他在用心打量这父女俩。说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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