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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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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能是甚?大烟土。肯定是从河那边弄来的,一时没找下买主……”“我问你报告队长了没?”“日你妈,报告了我还用得着和你商量吗?”“你的意思是?……”“我数了一下,十来箱不止哩,那得有多少大洋,够咱花些年头的了,你干不干?”“我的天,这两日咱游击队不是在那儿空室清野吗?说不定就要发现了……”“咱若要干就得快。”“你声音小点,让别人听去,可别说是我的嘴不牢。明天看看情形咱再定夺……”

两人说着又打扑克去了。

禁闭室里,他的心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一个声音如雷霆般在他的心中轰响:“十来箱不止呢,够咱花些年头了,够咱花些年头了,够咱花些年头了……”如果这事果真得手,谁他妈再干这吃苦受累一天死几回的特工,就不是人!隔着门缝朝外睃巡,他看见从这屋到山门洞正好是一片阴影。白天在戏台这边打扑克的人们傍黑挪钟鼓楼上去了,去凑挂在钟鼓楼上的两盏马灯。伸手摸摸门锁,依然开着。这真是老天有眼啊!可是且慢,假若这是一个圈套呢?他犹豫了。可是我已落在他们手中了,他们再设这么个圈套有什么意义呢?毫无意义啊……妈的,俗话说胆大占得金银山,胆小无有稀汤喝。我已经死过好多回了,还怕再死一回?即便真是圈套又怎样!干,坚决干!他的手坚定地伸向了门锁……

碛口抗日游击队队部驻扎在商会院子里。厘税局局长杜琪瑞在写下一份悔过书后,被关在偏院堆放柴炭的黑窑(即常年不见阳光的暗窑)里,他的两个税警则被五花大绑着扔在牲口棚。院里院外设了几道岗哨,一只苍蝇也休想随意进出。杜琪瑞提出要见崔鸿志,崔鸿志却不露面。马有义对杜琪瑞说:“崔队长安排大会准备公审枪毙你呢,到杀场自然会见到他。”杜琪瑞“扑通”朝着马有义跪下了,说:“只要游击队放我一马,今后凭怎样驱使,愿为抗日效犬马之劳。”马有义冷笑道:“你娘和日本人打着伙计哩,你狗日的是个扛腿盯风(方言,为乱搞的人帮忙)的,胡吹甚的抗日呀!”

杜琪瑞被噎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哭。边哭,边鸡啄米似的叩头。

马有义等杜琪瑞哭得没声儿了,额头上流下了一道道血水,才说:“狗日的,你知道你在码头上民愤有多大?要依我们崔队长,早把你一枪崩了。可是我这人一向心善,想给你指一条生路哩,就看你狗日的愿不愿走吧……”杜琪瑞连忙将头又一次叩了下去:“好我的马爷爷哩,你说,你说。”“十天内给我搞二十条短枪,一律要德国二十响镜面盒子……”马有义说,“你如答应了,算你有为抗日效劳的好态度,我就设法将贩卖大烟土的事给你抹平。”

杜琪瑞耷拉着脑袋半天不吭气,末了道:“可是你先得把我放出去呀……”“放你是自然。”马有义说,“可是你还得给我写个悔过书。”杜琪瑞道:“不是已经写了吗?”马有义说:“我现在说的不是那个。你得写下:正月二十七鬼子来碛口扫荡前,你给鬼子送情报,密告了碛口驻军装备情况。你放心,只要你的镜面盒子一到,那玩艺儿马上就销毁,咱说到做到……”“这……”“怎么?为难啊,那就算了。你等死吧。”

杜琪瑞终于答应了游击队的条件。

马有义下令将他和两个税警放出。

马有义又交待杜琪瑞:晚上有行动,你可记住时间啰。

当晚,白丑旦“牛牛”的新坟旁,二战区“特调处”三个特工人员被厘税局局长杜琪瑞和他的税警当场拿获了,配合他们行动的还有十多名游击队员。第二天,驻在西云寺的晋绥十九军某团三营营长郑磊致电二战区“特调处”:你部所派特工三名在碛与外地客商勾结,倒贩巨额大烟土,被碛口厘税局发现报告游击队,在交易现场遭擒。又上述人员业已坦白:有阴谋暗杀抗日人士,蓄意制造摩擦之重大罪行(有悔过书为证)。二罪并罚,日前已被游击队执行枪决。

与此同时,山西牺盟会总部就“特调处”派员暗杀抗日青年一事报告二战区司令部,强烈要求严肃查处……

15

天刚泛白,盛如荣就将长子盛克俭的房门擂得山响,嘴里还像火上了房似的连连叫唤:“快,快,起来去趟离石。”

盛克俭一听爹让他去离石,就知是让给日本商人退还货物定金的。原来,就在日本人刚占离石那阵儿,有一日商来碛,依次造访了盛、李、程三家,表示希望“包销”码头上从北路来的全部粮、油、药材。在盛家,那个名叫河田的日商居然强行放下一笔不菲的定金,要求盛家“带头”将这事做起来。“我相信,盛家将这笔生意带头做好,必能获得意想不到的好处!”那河田操着流利的中国话对他爹盛如荣说。当时,爹久久不吭声,只顾眯缝着眼睛细细打量那日商,然后就慢慢悠悠,却又带着明显讥诮的口吻说:“您说下去,您说下去。盛家要不带这个头呢?是不是肯定要倒霉?”那阵儿,碛口早已传遍日本人正准备从吴老婆山那边朝碛口打的消息,爹能看不出这笔生意背后的猫腻来?盛家不能做,李、程两家估计也不会答应做。爹主意铁硬,却始终面带微笑,像个女人似的慢言细语道:“您不知道,这粮、油、药材的生意可不是那么好做的。您得熟悉四季行情和各地客户情况,您得有足够的畜力车辆拉运……总之不是谁想做就能做成的。您听我一句劝……”河田也是一副笑模样,说:“这事就不劳您费心了!您刚才问我如果盛家不带这个头会怎样,我现在就回答您:您要真那样做,您盛家二百多年的商事根基怕是会从此动摇了!”河田扔下这句话,走了。河田这态度分明印证了爹的推测。河田走后,爹当即找李、程两家商议,都说这生意碛口人万万不能同他做!之后,爹思谋的就只有一件事了:河田扔下的“定金”要不要立即退还他?该怎退还?昨天傍黑,他们父子就因为这事争论半天。依盛克俭的意见,就一句话:钱是他自己强行放下的,不理他!近些年来,盛家在北平、天津、上海、苏杭的字号与洋人做生意不少,可在碛口老号做,还是头一遭。而这洋人不是美国人不是英国人,而是日本人。日本人是甚人?是强盗。是眼下正在中国大肆作恶的强盗,是挺着刺刀正朝碛口步步逼来的强盗。他要的是甚货?是粮食,是油料,是药材!而且,那口气分明是要把碛口的粮油、药材全部独吞!他要那么多粮油、药材干什么?盛家人心知肚明!要知道,省城督军府和延安共产党因了这几样东西刀兵相见的事近年在碛口已成家常便饭。所以,碛口商家连三岁小孩都懂得那叫战略物资!我盛家要把这战略物资“卖”给你,岂不成了卖国贼!你给的钱再多也不能干这事!不给你货也不给你退钱。要退,也等打完仗再说!盛克俭就这想法。当时,爹只沉吟不语。现在睡过一夜,爹就让他“去趟离石”,且要“快,快”,这显然是打定了退还定金的主意。眼下离石已被日本人占领,谁知那鬼佬是真的商人不是!给他退钱就意味着拒绝同他做生意,他还不恼羞成怒将你大卸八块!盛克俭一边慢慢吞吞穿衣,一边想着这趟差可能遇到的种种麻烦。爹的脾气他知道。那是个一向不急不躁却主意铁硬的人。这样一个脾性的人,现在既是打定主意要给对方退钱去,那是八条牛也休想拉得转的。那么,看起来他只好冒险跑这一趟了!……

盛克俭走出屋门时,爹还站在门口。

“既然咱不能同他做那生意,咱就还按商家的规矩来。”盛如荣说,“钱退还他。你只对他说,近年兵荒马乱,北路长船来碛口的极少,粮食、药材供不应求,恕难成交就行了……”

“好吧,好吧。”盛克俭答应着朝外走。

盛如荣眼瞅着儿子从牲口棚牵出跑骡,将银票揣在怀里,跨鞍而去,便又转身敲响了小儿子盛克勤的屋门。他要带着孙子盛慧长去爬村后的山头。盛如荣有此习惯已经多年了。记得还是七八岁时,父亲盛维纶有天早晨对他说:“儿子,起来跟爹办件事去!”

当时天刚蒙蒙亮,睡意正浓的他是被父亲照尻子一巴掌抽醒的。他嘟嘟囔囔问:“这么早就上学呀?”父亲说:“这事比上学要紧多了……”“甚事?”“学做好人!”父亲领着他爬上山脊,对他说:“看那各家各户的烟囱,有未冒烟的没有?”“做甚?”儿子还是懵懵懂懂。“凡未冒烟的,十有八九是没米下锅了的。”父亲说,“孩子呀,记住,咱盛家不能让左邻右舍有人拉着打狗棍去讨吃……”

从此,这登山看烟囱就成了盛如荣的每日必修课。

盛慧长趿拉着鞋子出现在屋门口。“爷爷,”他问,“是去看戏吗?唱《三岔口》《盗仙草》,还是《连环计》?”盛如荣慈和地摸摸小孙子的后脑勺,饶有兴趣地揪揪小孙子头顶那条直竖竖的朝天辫,说:“是看景,不是看戏。”慧长道:“您不懂。景也是戏。‘清晨起喜鹊儿屋檐飞过,叽叽喳喳叫得人心里快活’,孙玉姣因甚心里快活?她心里有戏呢……”

盛如荣立住脚,异样地看着孙儿,笑了:“你龟孙念书不怎的,跟上你娘倒学成戏痴了。”

爷孙俩爬上山顶时,天色尚早,浑村的烟囱还只有四五处冒烟。盛如荣拉着孙儿指指点点告他,自家烟囱在哪里,哪些烟囱常年冒煤烟,哪些烟囱四季冒柴烟。哪些烟囱日日都冒烟,哪些烟囱隔三夹五不冒烟……

慧长问:“为甚会不冒烟?”盛如荣道:“不冒烟是因为烟囱的主人断顿儿了……”慧长又问:“甚是断顿儿了?”盛如荣道:“就是没米没面下锅了。他家穷。咱得去帮帮他……”

慧长抻着脖子看着爷爷半晌无言,忽又问:“可要是那烟囱的主人是个懒汉,是个二流子呢?你们大人不是常说懒汉二流子饿死活该吗?”盛如荣道:“孩子,那种人只是少数。而且我们说‘活该’只是要教训于他的。如果他真要快饿死了,咱还是该帮帮他的……”“可是,”盛慧长沉吟着,一脸迷茫,“可是他要知道自家要饿死时别人准帮他,他干吗不懒?”

盛如荣嘴嚅嚅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几缕红光出现在东山顶上,将一片泥涂般的云彩染得火红。终于,云隙间露出了太阳的一角,不太亮,橙红。之后,云带渐渐淡去,太阳像一个刚出炉膛的火球赫然出现在一片山岚后。山岚似有若无,曼妙如一袭柔纱。接下来,那火红的一轮倏然一耸,赤裸裸跳出山岚。四野顿时一片贼亮。山下已是炊烟处处了。

盛如荣从东到西逐一观察着一根根烟囱。他清楚每一根烟囱炊烟升起的大致时间。当他看到那紫色的烟霭在预期的时间冉冉出现时,清癯的脸上就有丝丝慰藉自然流露。在初升的阳光里,他尽情欣赏着那绛紫色镶了金边的烟霭浓而淡、淡而浓的变幻,内心的欢愉便使满面的神采更加丰富生动了。当他发现有几根烟囱没有出现预期中的景象时,脸上便现出疑问、讶异混合着忧虑的神情来。

“慧长啊,走,跟爷爷去看看那几户人家是怎回事?”

慧长却道:“爷爷,您忘了今儿是甚日子了?”

盛如荣这才想起:今儿已是农历正月二十五了,仓官节。

在水旱码头碛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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