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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风泪眼-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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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脖子上顶着个脑袋,随便往那个城市一钻,他们上哪儿去抓你?退一步说,就是真赶上你倒霉,抓回来不就是进严管队么!”   
  “容我再想想。”索泓一把一口豆饼咽了下去,“我还拿不定主意!”   
  “我说老索,你要是不嫌弃我是个半大老粗,我跟你一块走。咱们到外面弄点简单的道具,串乡走镇,你变戏法,我给你打锣。”刘鹏认起真来了,他站起身来,把桅灯的火亮捻下去。   
  草料棚顿时幽暗下来,索泓一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忐忑不安地望着刘鹏脸上两个大颧骨,不知该怎么回答刘鹏的询问。   
  “怎么样?”   
  “你背着我从银钟河到农场,我当然信得过你,只是……”   
  “前怕狼后怕虎的人,什么事也干不成!我刘鹏欢喜嘎蹦利落脆。你拍板吧!”   
  索泓一犹豫不决地说:“再等等看!”   
  “等什么?”   
  “等政策!”   
  “嗐!我说老索,我们‘内矛’还受着管制,你们‘敌矛’就甭作天上掉馅饼的好梦。”刘鹏坦率地表白自己的看法,“反右派以后不是又闹腾一阵子反右倾吗?凡是沾‘右’字号的,都不会有香饽饽吃。”   
  “再等等看!”索泓一明知刘鹏的话在理,但他无法挣脱自我羁绊。他往口袋里装了几小块豆饼,有点内疚地对刘鹏说,“耽误你夜班喂马了,关于那事……你千万别对咱屋里人说,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你什么时候饿了,夜里你就上我这儿来吧!”   
  “真谢谢你了!”索泓一推开棚门,像出洞的老鼠一样,向左右看看;当他确信周围没有人迹时,佝偻着身腰从马棚的暗影跑回了屋子。   
  从这时起,刘鹏和刘鹏掌管的草料棚,成了他的亲密伙伴,几乎每当夜深人静,屋里大炕上呼噜演奏会开始后,他都悄悄地去马号给瘪瘪的肚子去“加钢”。夏天很快过去了,落叶带来了一个萧瑟的秋天。苇尖黄了,芦花落了,秋风卷过这片荒漠的土地,草尖发出咝咝的哨语声。首先让索泓一感伤的是驮着他去各分场画画写标语的那匹老马死了。几个月的时间,他和那匹走路也打盹的老马,有了很深的感情。它拉了一辈子车,驾了一辈子辕,转了一辈子盘道,最后没得到葬埋的礼遇;它被弄到干部伙房宰了吃肉,为表示对这伙“公民”的照顾,给“新生班”打来一桶下水汤。索泓一那个大海碗里,被勺子捞进来一只马耳朵。索泓一看见它眼窝就红涨起来,在方圆几十公里纵横交错的古道上,索泓一曾不止一次地和它悄声说话——尽管它从不对索泓一的话作出任何反应。他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端着这碗下水汤,走到马棚,洒在这匹老马站立的槽头。还没等他转身走开,跑来一条瘦狗,叼起那只马耳朵就跑了。   
  第二件引起他忧虑的是:李翠翠不足月的女娃子早产了。他怀疑她是有意用超负荷的劳动,使这娃子过早地降落到人世间来的,她或许幻想那肉疙瘩是个死胎。可是这个不足月的女娃子,却像她爹那么铁,居然成活下来,活得还挺结实。这是一天他到干部住区给分场政委杨绪家的山墙去画猪,长着坑坑洼洼窝瓜脸的政委老婆,嗑着转日莲籽儿对一群围观他画画的妇女们咬耳朵时说的。索泓一不知是出于女人们之间的忌妒,还是政委和科长之间有什么磨擦,反正从这个女人嘴里吐出来的词儿,使索泓一耳鼓发麻:   
  “她养了个小黑丫头片子!”   
  “也许是别的男人的野种儿呢!”   
  “当爹的缺德,当娘的准做小月子!”   
  “她爹咋缺德了?我告诉你,那个黑鬼上总场去告老杨,说他媳妇下稻田去捋稻穗子。我就不信那黑鬼不偷青。不偷吃,他那双登山倒的大头鞋,咋会咔咔地迈得那么有劲?!”   
  “我就不信他是黑老包。”   
  “这个黑杂种日的,不知怎么会娶上那么个花狐狸!”   
  “…………”   
  这些肮脏的语言,出自政委夫人之口,使索泓一深深吃惊。那些妇女不知是她的丈夫官比政委小,还是害怕这个窝瓜娘娘的泼劲儿,都木然地听着,木然地站着,静听着窝瓜娘娘一个人说单口相声。索泓一听了这段海骂,两条腿窸窸窣窣地直打颤,他为郑昆山不平,更为李翠翠担忧。原来不仅囚徒们在饥饿面前鸡吵鹅斗,连这些管理囚徒的干部家属区,也并非太平世界。她们偷拿还不算,还像牲口一样咬群欺生。矿山来的家属对比原来就在农场的干部家属来说,理所当然地是“外来户”,所以挨咬挨踢的必然是新入棚的“牲口”。那么,李翠翠拉扯着一个小黑丫头,未来的日子充满艰辛哩!   
  初冬,天上飞落下来第一场小雪,索泓一遇到第三件透心凉的事情——刘鹏偷吃豆饼的事儿,被郑昆山发觉了。郑昆山来到农场后,依然不改他在矿山之雄风,每夜在大墙内外巡查,刘鹏摸透了他的巡视时间规律,倒是没在他巡视马棚时漏馅。说来也巧,那天郑昆山夜半奉召去总场部开会,来马棚牵马时,正碰上刘鹏大摇大摆地在嚼食豆饼。由于他两腮正鼓得像松鼠,刘鹏无任何诡辩的理由,只好伸长脖子,把豆饼渣子一口咽下去,在郑昆山面前低下了头。   
  “我说马群那么瘦呢!原来你在夺食儿!”郑昆山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指点着刘鹏,“我告诉过你没有,人应该活得有点骨气?”   
  “告诉过。”   
  “那为啥……”   
  “我个头太大,总觉得肚子不饱。”   
  “还有谁来这儿偷吃过马料?”   
  此时索泓一正龟缩在草料棚的角角上,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正想迈步出棚去自首,只听刘鹏回答说:“队长让我看马号,没人敢来偷吃。”索泓一忙收住了脚。   
  “就是为这一点,才让你喂马的!”郑昆山训斥道。   
  “我知道。”   
  “该怎么处理你?”   
  “送严管班。”   
  郑昆山用马缰绳抽打着自己的手心,半天没作出裁决。索泓一猜想,他很可能用马缰绳狠狠抽打刘鹏的脸,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抖动了一会儿马缰绳,突然一跃身子蹦上了马背,接着他抖开缰绳,朝农场总部奔驰而去。   
  刘鹏惊愕地望着索泓一。   
  索泓一痴呆地望着刘鹏。   
  “太怪了!”刘鹏困惑不解地自语。   
  “也不怪!”   
  “咋不怪?他刚才分明想用马缰绳抽我!”   
  “是起了那样的念头。”   
  “怎么又不抽了呢?”   
  “他一定是记起了他往兜里揣豆饼的事情,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感到没有理由处罚你。”索泓一判断着,“也许,他现在骑在马上,正在自己抽打自己呢!”   
  “我从现在起,绝不再吞一口豆饼。”刘鹏激动地说,“为了不因眼馋而犯忌,我要求下大田。”   
  “不必要!”   
  “这么作是为了敬重‘门神爷’!”   
  就这样,他请求不在马号喂马,郑昆山不情愿地批准了。但他到大田班不久,刘鹏就忍受不住了大地的饥寒。索泓一曾劝他重返马号,甚至表示为他去找郑昆山请示。刘鹏以“好马不吃回头草”的口头禅,回拒了索泓一。在一个飘着小雪花的黄昏,同屋的人都急忙地奔向食堂,索取那两个红薯面窝窝头,他把索泓一叫到了房后,一把攥住了索泓一的双手:“老索,我要走了!”   
  索泓一知道这个“走”字的含义,默不作声。   
  “咱们混在一堆的几个月,我办过对不住你的事。你刚刚新生,我就组织了个‘蒙头会’……”   
  “那事我早忘了,可是记住了你对我的照顾。”   
  “我知道你还下不了决心,这也难怪。你在农场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肚子虽说瘪点,倒底还能雁过留声。我这半大老粗,不能和你相比……”   
  “你去哪儿?”索泓一眼睛潮湿了。   
  “闯关东去,找我林场的堂叔。”   
  “三面是海,一面是河,你出得去吗?”   
  “我从小在窑坑里浮水,银钟河拦不住我。”   
  “当我完全失望的时候,我也许会去找你。”   
  “多保重吧!”刘鹏紧紧摇了摇索泓一枯瘦的双肩,扭头就钻进苇塘间的小路。索泓一不敢远送,只是爬上一个土岗,看黄昏时的北国落雪,渐渐淹没了“头人”的身影……   
  老马死了。   
  朋友走了。   
  在这块土地上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仿佛被掏空了一半。剩下的除去那些生活在铁丝网内的“同窗”和李翠翠之外,几乎再没有任何东西。偏偏那些“老右”对他的处境缺乏理解,当他们扛着铁锨背着抬筐出工,偶然间和胳肢窝下夹着板刷的索泓一在路上碰在一起时,总要表示一下他们的祝贺:   
  “喂!幸运儿,够自由的!”   
  “我们去挖渠抬大筐儿,你多轻松!”   
  “在河那边找个妞儿结婚算了!”   
  “我们还要在铁丝网里苦熬苦受!”   
  每每听见“同窗”们的贺词,索泓一总是立刻低下头去。他怕伙伴们看见他那只迎风落泪的眼睛,更怕他们看清他黄瘦的面颊。直到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走得远远的时候,他才扭过脖颈,深情地望着这些“同窗”的背影,并喃喃地低语着:“幸运儿!幸运儿……”   
  他很少能碰到李翠翠。他猜得出:自从女娃子出世,她的那双脚一定是被娃子、尿布、锅台给捆了个结结实实。有一天,他奉命给分场政委杨绪要娶亲的儿子去油漆箱子,他突然发现在这个饥饿的农场,也存在着并不饥饿的角落。窝瓜娘娘的院里,鸭鹅叫,鸡上墙,连那只狮子猫都是肥囊囊的,身上的肉一蹦一颤。窝瓜娘娘为了答谢这个不索取任何报酬的义务油漆工,特意留在她家里吃了顿饱饭。索泓一永生不会忘记娘娘的这次招待:大米饭,蒸鲢鱼,连鸡蛋汤里都冒着一层香油花儿;那一闪一闪的香油亮光,非常像索泓一饿得走不动路时,两眼冒出的点点金星。吃饭之际,政委杨绪下班回家,他把马往院内槽头一拴,就和索泓一坐到一个桌子上来。他一边吃一边不断往索泓一碗里夹菜。   
  “政委……”索泓一受宠若惊。   
  “吃吧!我知道你饿!”政委用他那只胖而短的手指,还给他斟上一杯高粱酒,“喝点暖暖肚子!”   
  “我不冷!”   
  “喝吧!”他带着三分醉意地说,“共产党里的劳改干部,是有人情的。并不个个都像你们说的那位‘门神爷’。”   
  “……”索泓一不知所答。   
  “我这个人是个爱才如命的人,你一专多能,实在是个难得的人才。哎!当初你画那张漫画干什么,真是个书呆子!”杨绪似乎为索泓一的命运而惋惜,仰脖又喝了一杯,“不过既然你已经折进来了,就安心在这儿干吧!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画驴,总场场长很喜欢黄胄画的新疆毛驴!”   
  “……”索泓一话没回答出来,筷子倒失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把筷子捡起来,头“咚”一声碰在桌角上。   
  “用不着紧张。”杨绪安慰他说,“以后,你可以常到我家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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