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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与大城-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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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想就走。在美术学院大门口,她看到满墙的广告。其中一则广告吸引了她的目光:    
    高更画室    
    授课人:高更    
    招聘模特    
    下面有所谓高更画室的联系电话。她感到这个广告就是为了她的。她去门口的小商店拨了那个电话。一个带口音的女人接了电话,她说让她在她打电话的小商店门口等她。    
    小丹跟着这女人,穿过大街,走到另一条街的路边,又穿了好几条胡同,来到一个院子里。正午光线正强,这是春天,到处都有和煦的感觉。小丹就这样出现在那些人面前。    
    她先看见一个戴红色棒球帽的男人。然后又看见两个少年,和一位丰满、宁静的少女。少年们看上去全都跟小丹差不多大。这几个人挤在一处看小丹,不到一分钟,那个红色棒球帽先说话了,”不错。”小丹看见这几个人分别点点头,然后又散落到房间的各处。    
    带她来的女人姓柳,叫柳曼,长得矮小、质朴,说一口河南味的普通话。戴红帽子的人就是高更,高更是柳曼的丈夫。他们把她的电话号码记在了墙上,吩咐她在这屋子里随便转转,明天就可以来给他们当模特了。    
    小丹早就在这屋子里转起来了。她看见这里的一切有点发呆。墙上都是画。那些显然都是从铜版绘画书上裁下来的画。她首先认出了《向日葵》,《割稻子的人》,还有一些她非常眼熟的名画。她把视线投向这几个学生,他们在围着一个老头画画。几个人的画显然都快画完了。模特是老头。小丹正对着的那个学生有颀长的身材,他正在用画笔对画布上的老头作最后的涂抹。小丹看见这画,脑子有点眩晕。    
    这画用了满纸深浅不一的触目的黄色,已经接近完成。画上,老头的脸夸张、变形,表情极度癫狂,仿佛要破窗而出。小丹把视线投向模特。这是个面相狡猾的乡下老头,对自己坐在这里当模特的事感到非常新奇,时刻想笑,一双眼睛滴溜乱转。    
    动荡不安的事物在眼前的画布上呈现出狂喜般的宁静,小丹几乎要掉下泪来。夕光照耀着房间,照在正在画画的学生的背影上。这个背影说,”是马蒂斯给了我灵感。”    
    那个丰满的少女撇撇嘴说,”昨天你才看了马蒂斯的画册。”    
    背影说,”今天我就用上了。”    
    这个背影说着转过头来,小丹看见了他的脸。一双细长的眼睛,溢着笑意和傲慢,和肉感的、红扑扑的小嘴。


画出一个你画出一个你(2)

    第二天小丹准时来到了画室。她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车子进了院子。柳曼正在院子里洗脸。柳曼问她,”吃过早点了没有?”小丹说,”吃了,在路上吃的。”小丹走到她身边,也洗了一把脸。柳曼把她叫屋子里,递给她一块毛巾。小丹擦过,柳曼又递给她了润肤霜。这间屋子是柳曼和高更的卧室,就在他们的画室旁边。挂在墙上有一块玻璃镜子,小丹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满面健康的红色,眼睛发亮,宛若朝霞。    
    九点钟他们开始画。高更让小丹坐在椅子上,左右看了看。高更对她说,”咦,那个,耿小丹,你把你的外套反过来穿好不好?”小丹脱下外套,反了过来穿在身上。这外套正面是红色亮绸的,反面是绒布,上面有各色大花。这样一来,高更和另外的人都说,”这一面好看。”    
    正对着小丹的是那个”马蒂斯”,小丹的脸在亮处,而马蒂斯却躲在暗影里。小丹看见他并不像别的两个学生一样,一上来就画,而是先站在那里看了她良久。他们开始画了以后,小丹就一动也不动。这样做似乎挺累,时间久了就有点坐不住,这时的感觉就是想动一下,哪怕是乱动动,站起来走走,或者喊两声。柳曼在一边问她了,”辛苦吧?”小丹说:”还行。”小丹的目光非常温柔地望着远处的一个地方。她持续地想着一些事情。知道无论如何,时间肯定会过去的。    
    一上午下来,高更问她,”行不行?”小丹说,”啊,……跟军训差不多。”高更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你在做模特,并不仅仅跟体力有关系,你还要体会画家的心情……”小丹的脸涨得通红,她又说错话了。高更又说,”不过,我的要求对你可能太高,艺术家要求别人也都具有艺术的态度,这是种苛求。你能坚持下来,就很不错了!”    
    小丹看了看那三个学生的画。画在完成以前,大概都是既不像又不好看的吧。那女生画的小丹的脸是红的,看上去很丑。除马蒂斯外另一个男生画的小丹的脸蛋鼓鼓的,——小丹脸就是有点鼓,她还没有脱去婴儿肥呢。小丹一路看到门口,终于看到马蒂斯的画。画布上很干净,几乎可以说还没画什么。一个浅浅的轮廓在上面,扫了几笔颜色。看得出,这画的不是头像,而是半身像。    
    中午饭柳曼安排小丹跟马蒂斯一起去吃。    
    小丹跟在马蒂斯后面。他走得很快,小丹跟着他,发现他大步走路的样子很美。他们一起进了一个小饭馆。饭馆很小,几乎坐不下几个人。马蒂斯点了两道菜和米饭。付账的时候,马蒂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堆零钱,堆在桌子上。小丹见状,也从口袋里向外拿钱,也是零钱。这顿饭一共用了二十块钱,他们掏出来的零钱差不多正好。付完帐,马蒂斯站起来,走出去,小丹还跟着他。    
    小丹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马蒂斯说,”我?我叫沈煦。”    
    小丹说,”旭日初升的旭啊?”    
    马蒂斯说,”不是,和煦的煦。”    
    小丹说,”噢。那是哪个煦啊?”    
    马蒂斯说,”就是一个日,一个句子的句,下面一个四点水。”    
    小丹用手指默默画了一阵,明白了。小丹又问,”你是哪里人?”沈煦说,”西安啊。”沈煦还告诉她说,”我是西美附中的。我要考中美。”    
    第二天中午画完画,他们二人是去沈煦家里吃的饭。沈煦自己做饭吃。他住在附近的一间民房中,用一个小煤气灶做饭。沈煦蹲在地上煮饭的时候,小丹在他屋子里好奇地到处看。沈煦的床头贴满了画。其中一张,是一个年轻的外国女人的头像。沈煦对她说,”这是米勒的《妻子》,我专门跟柳老师要过来的。我把她贴在床头,就好像她是我的妻子!”    
    小丹看着那张《妻子》,朴实的棱角,善意的笑容。她想起昨天沈煦跟柳曼要这张画,说得跟现在一模一样。他说,”柳老师,这张《妻子》给我吧,我要把她挂在床头,就好像她是我的妻子!”沈煦的房间很小,只能放得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    
    沈煦煮的米饭,跟米粥一样。他对她解释说,这是因为他不会煮米饭。他们吃完了米粥,和另外一些东西,就一起去画室了。他们穿过民房狭长并拐弯的胡同,一直走到大街上,又走了一段,到了另一个胡同口,进去,就是画室。现在小丹不再感到不安了,一个人可以用三天,或者更长的时间,来做一个很美的梦。现在小丹就是这样。在画室里,人们谈论的全是艺术问题,尤其是十九世纪的那群画家,他们的名字这样深隽入大家的脑海里。小丹走到画室里去,她坐在那里,让他们画。    
    在做模特休息的间隙,小丹会看看他们贴在墙上的那些画。除了名画之外,还有他们自己的习作。几个人的作品一起贴着,基本上都可以看出,哪几张是画的同一个模特。沈煦的画总是跟别人不同。有一个模特,小丹从别人的画中,看出那是一个乡下的年轻女人。沈煦的画上,这个女人的嘴撅向一边,显得非常骄傲、满足而且愚蠢。这一笔是多么有神采啊。    
    晚上她飞过四环路的时候,看到空旷的路上夕光渐渐隐没,而代之以华灯。这样的景象足够优美,小丹记得每一个坡度,经常出现的路标,和无数的岔路口。小丹甚至记得一些花的颜色,她每天都要看到这样的花长在路边。她一路骑车过去,大概是两个小时零十分钟,会走到家。有时候长一点,有时候短一点。她自己的家在另一个村子里。她曾把自己的房间布置过一番,她第一个月的工资,几乎全买成窗帘布了。因此她的房间四周都是壁布,小丹清楚地记得那壁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宫缎古坛”。


画出一个你画出一个你(3)

    他们画了三天,到了第三天上午,沈煦第一个画完了。小丹和其他同学都见到了这画进行的全过程。沈煦一直不紧不慢的在她的面部”点彩”。他居然用”点彩法”画她的脸,令小丹感到惊奇。现在,这幅应用了”点彩法”的作品完成了,那女同学第一个过去看,由衷地叹了一声,”真美。”    
    柳曼和高更夸奖沈煦说,沈煦很会处理颜色,总是有很好的透明感。的确,这幅画整体的颜色相当轻亮,一层柔光笼罩着画布上的小丹的脸,表情柔和、迷离。沈煦画完了,下剩的一个下午,他相当缓慢地对画进行最后的修饰。这个过程中,如第一天一样,他经常靠在窗边看小丹。此时沈煦和小丹已经有点熟了,虽然他们说话并不多。小丹觉得,她作为模特坐在这里的时候,跟她跟沈煦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是非常不同的。她作为模特时,沈煦晓得欣赏她的美;而在其他时候,沈煦对她缺乏兴趣,和亲近感。沈煦是个孩子。    
    柳曼坐在窗边一张凳子上看沈煦。高更还戴着第一天的红帽子。他看了沈煦的画,又看小丹。这几天,对他们进行指导的一直是柳曼,高更只是偶尔过来一次。柳曼说,”出现了一个修拉。沈煦是我们见过的最有才华的学生。”高更说,”不过美术学院的老师不一定欣赏你!那是些什么老师啊,什么老师啊,经常把好的当成坏的,香臭不分,腐朽!中国的教育制度啊,……越是有才华的学生,他们就越是压制你!”小丹知道,他们又开始了。高更说,”沈煦,你这个样子,也许只有达达画室的虫老师会欣赏你。”这几天,小丹总听到他们议论美术学院的招生问题。据他们说,达达画室是美院唯一有点人性、懂点艺术的画室。高更和柳曼认为美术学院腐朽,并使之成为小丹、沈煦他们都接受的事实。其原因,首先是因为高更和柳曼都曾是从美术学院退学的学生。他们是同学,同一届的。高更说,”我们那一届的同学,现在,基本上,全都有车了!都有钱,没有人搞纯艺术!谁搞?搞艺术就没有钱,搞艺术就要吃苦。所以,搞纯艺术的,一个也没有!我和柳曼退了学,柳曼是美术学院最好的学生,我是第二……我们不要被那些人教,他们都把我们教坏了!把我们的才气全教没了!”高更又说,”那个上海的谁谁谁,一看见我们大老远就招手,为什么呢?因为他知道!他知道我们做了他不敢做的事,做了他没有勇气做的事。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几个人在搞纯艺术了!为了艺术,我和柳曼吃了多少苦啊!”柳曼坐在窗边,一边听着他说,一边露出苦笑。    
    另外那个女生和男生也画完了。他们都把小丹画得不好看。不过,都还有点像。他们似乎都很有观察力,能够发现小丹平时自己也没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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