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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与大城-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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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火车(1)

    从北京到鲁地,坐快车只要七个小时,但是我决定在齐下。齐那里有汽车可以到鲁地。那是我18岁时候的事情,我买了一张去齐的票,这张票将使我半夜三点来到齐,然后在那里等到天亮。买票的时候,我就知道它到达的时间。我来到火车站,买了这张票,就坐在那里等待上车。到处是人。因为这是五一劳动节。    
    在等待上车的时间无事可做,我就来到地铁对面的恒基中心。穿越拥挤破旧的地铁通道,一扇崭新的自动门打开了,走进去,有好几节扶梯在那里,扶梯分两边,两边都有上下,我从一边上去了。    
    恒基中心是一栋刚刚建好的建筑,里面还非常的空旷。但是非常华美。亮晶晶的道路两侧有很大的金属柱子,和金属的放火箱,从那里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影子。我从那里走过,看见了无数的影子,从前面走过来,侧面的,……都是我。我穿着一条橘黄色的裤子。    
    这条橘黄色的裤子印着鱼的花纹,很瘦,是一条初夏穿的裤子。我对这条裤子印象很深,但是不知道它后来到那里去了。也许是跟老J分手的时候,丢在他家里了。这条裤子是在一个有木头门的服装店里买的。那个店主对我说,”这是今年从香港最新到的款。”它挂在墙上,跟一件土黄色的长衬衫一起。我连那件长衬衫一起买下了它。这件长衬衫跟这条橘黄色的裤子一样,都让我想起那些依稀仿佛见到过的时尚杂志。现在,我走在恒基中心有很多镜子的通道上,看见了自己的无数条橘黄色的腿。    
    我很年轻。这很不可思议。橘黄色的腿瘦长瘦长,上面是一件土黄色的短夹克,再上面是我瘦削的面孔,披散的长发。就是这样一个影子追随着我,从四面八方流动,被我看见。人们走过我的身旁,但我只关心自己。    
    恒基中心的底层是一个跟好莱坞有关的游艺厅,站在上面可以往底下看。我便在那里看了一会。离开那里,我又来到一个糖果店,几个外国人在那里买糖果,还有水果。我坐扶梯到楼上去,有一排IC卡电话挂在墙上。后面有一家饰品店。我看见很亮的银饰,我最喜欢那种吊下两根长的链子的式样,但那些都很贵,我买不起。    
    老J是一个老年人。每当我看见他,就感到羞愧难当。他肥胖、丑陋、粗俗。他45岁了,无正式职业,也没有钱。他是北京文化界一个著名人士的儿子,曾在俄国居住了七年,是最早的那群去俄国淘金的人之一。他没有淘到金,反而变得一贫到底,就这样他回来了,除了对俄国的爱,他什么也没有带回来。20年前他的父母希望他成为一个好工人,他也是那样做的,那时候北京还是红彤彤的、喜兴、热闹的北京,他每天早上去北海锻炼身体,晚上在工人文化馆唱歌,生活得无忧无虑。后来改革开放,他开了家烤鸭店,有了点钱,再后来他就去了俄国。    
    我跟老J是如何混到一起的……说来话长。我十七岁出门远行并没有经过妈妈的允许,他们都没有料到我会从高中退学,但是我退了学,成为了无数流浪街头的不良少年当中的一个。我的第一个男人叫做木豆,他是一个坏家伙,他离开我,没有料到我会深受刺激。在那之前,整个暑假我在引诱一个叫冯彬的好学生,他不会上钩,他连什么是男女都说不清。后来木豆就来了。他是一个顽劣的少年。他帮我解决了焦灼,后来我每天都去找他,我想让木豆跟我好,可是他不。    
    他们发现了我的事,并公开了它。就这样,很多人都知道了。我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也许是木豆自己说的,木豆对别人说全年级学习最好的女生已经被他玩过了。老师们也隐约听说了,但是还不敢张扬。我感觉到来自各个方向的压力,他们不说,他们不说,但他们知道,就这样。他们给我无声的嘲笑,并故意让我感觉到这点,感觉到鄙视。后来我就有点精神失常。离开学校之前我干了一件这样的事。我已经下定决心离开学校,这个决定是经历了三天的失眠之后做出的。木豆已经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了,别人都把他看做毫无希望的,最初我对这点感到心疼,因为他有白皙、美丽的面孔,高大的身材,我对他缺乏了解。他们说他是坏人,那么必定是真的,我的过错在于怀疑这一点。我怀疑大多数人认定的真理,所以犯了不可饶恕之罪。他们小心翼翼地躲开木豆,并捉弄他,怀带着道德上的优越感。我觉得我并不比他优越。我想了解他,就是这样,我想靠近他,离开众人的道路,我想要爱情。就是这样简单。    
    木豆偷东西,跟比他大十岁的女人来往,还嫖娼。从书上,我知道,他这种人是善良的少年,我的爱情应该从他开始。这年暑假我认识了木豆,很快就有了那件事,然后他就离开了我。    
    我离开学校是在寒假左右。这时候我的事情已经几乎人尽皆知。我已经无力维护我好学生的形象了。那天早上大家都来上学,他们发现教室后面挂着一面大红的横幅,上面写着,”苏醒。真理。自由。”人们纷纷诧异,有人走到教室后面大声把它念出来。他们都认为那很可笑,并且奇怪。老师来了。老师问,”这是谁干的?”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色发白。经历了三个晚上的失眠,我已经准备得非常充分,我有非常重要的话讲。我要讲出来,我要讲很多话,很多事,我要解释一切,镇静、大声、有条理地解释一切。但是我站起来,脸色发白。老师说,”你那几个字什么意思?”教室里安静极了。我的声音急促而可笑,我说,”这是很重要的几个字。”老师说,”你给大家讲讲。”我站在那里愣了一阵子,说,”你们都该明白。”老师说,”我们该明白什么?”我又愣了一阵子,我在努力地想我那些准备好的言辞。但是他不再给我机会了。他说,”滚出去。”    
    我泪如雨下,这很丢脸。我哽咽着大声说,”你没有权力让我滚出去。你应该出去。”老师说,”你说谁应该出去?你在这里扰乱所有同学的学习,你还有良心吗你?你可以对自己不负责任,但是别的同学还得学习呢!”我以泪眼怒视他的样子让他害怕,他并不敢把我拖出去,像他对待那些差生那样。我在那里站了十分钟左右,在这段时间里,我想到最尖锐地伤害我的字是,”不负责任”;他们说我对自己不负责任。那么好吧。    
    从那天开始我就有了摔碎自己的愿望。造成我这个愿望的人还有我的母亲。我并不反抗她。从不。我发现挖自己的胳膊能够让我得到安慰,在那之前,我的办法是激烈地用头撞墙,这让人们害怕,于是他们停止骂我。这不好。我不应该这样丢脸。所以后来我学会了那一手。当她悲伤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当她骂我的时候,我就一言不发,暗地里用指甲挖自己的胳膊,后来我的胳膊上就出现了无数月牙形的伤口。    
    后来我就离开鲁地,来到北京。第一次呼吸到北京的空气我很激动。我是第一次来北京,我从来没有来过北京。北京并不属于我,我是一个没有户口、没有单位的人,想到这点我首先感到了自由。我漂浮在空气中,漂浮在这世界上。    
    老J并不送我上火车。这是我出门后第一次回家,我必须回家,因为我外婆死了。我有点不相信她的死。很多次,当我想起她时,我都觉得她必死无疑,她的脸陈在我面前,非常的大,让我害怕。现在她真的死了。我毫无感觉,并不伤心。我跟外婆不生活在一起,每隔几年见上一次面。她有精神病。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去年,她从老家搬到鲁地,搬到一个租来的破旧的楼房中。屋里一点光也不透,因为她用棉被把所有的窗户挡上了。她那次精神病发作很厉害,整夜大声说话,骂人,认定有人在打她。并且还不止被人打那么简单,有人用尽各种办法使她饱受折磨。现在,她死了。    
    我接到家里人给我发的CALL机信息的时候老J不在身边,我匆匆给他打了个电话就出门去火车站了。我们的家在一个破旧的阁楼上,这并不是他那著名的父亲留给他的房子,而是我们租的。我们把那大房子租给别人,用租金中的一小部分钱租了一间小房子。一开始,我们的生活来源基本上就是这个。现在他在一家涉外的餐厅里找到了工作,工作的内容是管理库房,餐厅地点在大使馆附近。老J每天都高高兴兴地上班去,再高兴地回来,我去接他,一路上他唱歌。他唱的多半是俄国的歌。老J小时候参加过很多演出,他会弹钢琴,在我们的大房子里就放着一架漂亮的钢琴。他还会唱歌。我上火车的这天之前的那晚,我们就从他工作的餐厅走了回来,我们路过繁华的街道,马路上流光溢彩,两边是高大的楼群。老J告诉我那些楼的来历,和他小时侯看见的它们的样子。他边走边说,边说边唱,他的声音很大,很洪亮,很专业。我并不十分愉快,因为我并不爱老J,我托身于他是生活所迫。我怎么会爱那么一个难看的、肥胖的老头呢。可是现在,老J是我男人。    
    现在我一个人,不跟老J在一起。我外婆死了。我要回家。火车是下午三点开,我就来到恒基中心,在那里转来转去,到处寻找自己的影子。这地方空旷华美得让我高兴,我的脚踩在大理石的地上,走过甬道,影子从各处流转。我看见了外国人,和举止优雅的中国人,他们必定是读书人,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就是我梦想的那种吗?无论如何,我希望他们看看我。    
    有人看我了,我的眼睛并没有向他看,但是我知道他看我了。那必是因为我美。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因为我此刻感到的平静和幸福,都是浮在生活的表面的,那下面有一个巨大的空虚,因此,再走几步,再过几点钟,它就要离开我了。    
    时间终于到了,我上了属于我的那列火车。


火车火车(2)

    火车向南开。这是一列非常破旧的火车,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上面所有的人都穿着跟泥土差不多颜色的衣服,在这中间,我橘黄色的裤子十分显眼。真是奇怪,上了这火车我感觉到的仍然是,”自由”。没有座位,我便到两节车厢的中间站着。我看到来来往往无数陌生的面孔。在我对面站着一个中年女人,她不停抱怨火车走得太慢,人太多,一边抱怨一边把头靠在车厢的铁皮上,唉声叹气。她的样子仿佛是无数辛酸熬成。就在那里,我感到了火车走走停停,无数个异乡经过我的身旁。    
    这里是抽烟处,不停有人到这里抽烟,烟味很大,四处很肮脏。我回想起从前坐火车的时候,经常感到害怕。有一回,我短暂地离开家到亲戚那里去,妈妈送我,她给我买了一支冰棍。火车开了,冰棍在手上迅速融化,满手都是。妈妈在外面站着,渐渐地火车开了。等到走出几分钟后,我把冰棍扔出窗外。这一动作令我突然间极其心酸,怆然欲哭。现在我仍不知道为何心酸,现在我在火车上,我在走,我要回家。我闻到烟味,混杂着火车的气味,车上跟车下大不相同,跟恒基中心大不相同,跟齐,跟鲁地,跟北京大不相同。对面的女人露出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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