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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涛汹涌-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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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大夫们讲了吗?”将军又用粗重的嗓音问妻子。
    江白听明白了,岳父是在问岳母:院方有没有做好抢救的准备?
    “半月前就跟这里的赵院长说了。情况他们了解,做了准备。”海云说。
    司令员“哼”了一声,不在说话。
    绷紧的心弦突然松驰下来……海韵还没有出事……他突然决定要去看妻子!
    海韵已到了生死关头,他要最后见她一面!
    产房在这条长长的走廊尽头,门紧闭着,一点声息也传不出来。江白冲动地向那里走过去,举手敲门。
    一名护士从门里走出来,一脸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
    司令员刚才还望着窗外,这时也大步走过来。
    “你,敲什么敲?”小护士气恼地对江白说。
    “对不起,小同志,我想问一下我女儿怎么样了?”将军抢在女婿前头说。
    护士不耐烦地望他一眼,意思是:即使你是位将军,一旦成为产妇的父亲,也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了。
    “你女儿是谁?”
    “海韵。新爱罗觉·海韵。”
    “产妇那么多,我记不得了。”护士说着,拉开门要退回去。
    司令员脸上浮现出恼怒的神情:
    “小同志,我是这个基地的前任司令员,叫秦失。……你能帮我回去看一下吗?”
    女护士回头冲他瞪眼,嗓门高了:
    “你就是国务院总理,也得在这里等着。看也看不下孩子来嘛!你女儿生了,会通知你的!”
    她又要退回去,江白一把拦住了门。
    “同志,我是刚才那个产妇的丈夫,我想进去看她一下!”
    “不行!”护士斩钉截铁地说,侧身退进门里,响亮地关上门。
    海云冲着丈夫和女婿苦笑了一下。
    “甭怪她,要是每个产妇的家属都这样,她们就没法工作了!”她宽容地说。
    将军两腮的肌肉生气地抽搐着。他转过身,继续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 江白的大脑渐渐冷静下来:如果海韵出了事,她作为当班的护士是不会不知道的。她不知道海韵是哪个产妇,从这个角度看并不是坏事。
    不知是谁报告了消息,基地医院的赵院长已经赶来了。
    “老首长,是你回来了!……怎么站在这里,快请到会客室里休息一下!”他热情地说,让人打开产科外面的一间小会客室,请司令员夫妇和江白到坐在里面去,还上了茶。
    赵院长五十七、八岁,鹤发童颜,十分健谈。
    “司令员你放心,没事的。前几天我亲自给海韵做过检查,没发现任何异常。”
    司令员坐在沙发上,眼睛望着前面,脸色阴沉着,不说话。
    “赵院长,你也坐吧。”海云看不过去,走过来招呼院长。
    “别客气,”赵院长说,看着将军,冲她挤挤眼,“你当他是谁?我是谁?……他当4607艇艇长,我就是他的艇医了!”
    但以后也就是坐着。司令员不想谈话,话就谈不起来。坐了一会儿,赵院长告辞:
    “老首长,我去里面看看,……你就把心装到肚里好了!”
    赵院长走了。小会客室里只剩下他们一家三个人,久久地呆坐着。江白在一片沉寂中渐渐意识到:真正的等待才刚刚开始。
    对海韵的生活和命运、他的生活和命运、司令员夫妇的生活和命运的判决才刚刚开始。
    命运之神的巨大身影在他的感觉中兀现出来……心底那块坚硬的磐石一样的东西也重新清晰地显现出来……抗争。抗争开始了。不屈的抗争。命运的影子是巨大的,人的精神的力量也是巨大的……
    生与死。在刃锋上行走的生活。海山别墅第四代人的故事的开始。惊心动魄,但它似乎本来就应当如此……
    海韵。海韵现在怎么想?一刹那间他意识到自己忘记妻子仍然是一个人有思想、感觉的人,而不是一个已被命运的残忍的手判处极刑、正在死去、失去了那本属于人的一切的人了。与我和司令员夫妻相比,海韵此刻才真正处在事件的中心,风暴和洋流的中心,生与死的中心。与我们面对的恐惧、经历的痛苦相比较,她面对的恐惧、经历的痛苦才更为沉重和真实。她现在在想什么?
    他的眼前不知为什么就浮现出了一幅图景:躺在产床上的海韵神情十分平静。是的,是平静而不是那种做作的镇静。海韵的目光直直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仿佛正望着一幅安谧的幸福的关于自己未来的图画。
    “……她一定会是这么平静的。事先--不,甚至在结婚之前,--她就把一切想到了,想好了,今天的事情早在她的精神准备之中……在她,今天的事就只是一个一直在期待的时刻到来了,一件早已开始的过程正在合理地符合她的愿望地走向它的终点,同时她还可能想象它是一个新的事件的起点……不,她不会有恐惧,她神情平静,正因为她并不恐惧。”
    想到这里,江白的眼睛湿润了。
    “恐惧不是这个海军世家的精神传统。面对命运的挑战和死亡,这个家族的人们总是英勇而平静地迎上前去……这一刻,海韵有可能正在向自己的对手微笑。……她已经超越了身体的和生命的极限,做了别人无法想象的事情……今天,无论是生还是死,她都已经是胜利者了……因为同样的原因,她是不会希望产房门外站着一个流眼泪的丈夫的……即使是死,她也会希望我含笑看着她……”
    下飞机后一直水一样充溢着他的心胸、时时会堵上喉咙的那种巨大的痛苦和哀伤突然消失了。江白的精神世界一下变得轻松、平静、坚定起来。
    白天很快就过去了。天黑了下来。自从走进这家医院,小会客室里的三个人,谁也没有动一动院长派人送来的午餐和晚餐。
    雪下得更大了。天黑后院长来坐了一会儿,说了些安慰的话,又走了,接着是施连志夫妇听到海韵临产的消息,也赶来了。
    “老秦,海韵怎么样?”一进门,两位老人就急切地问。
    江白记不清岳父是否跟施老说了什么。如果说天黑前他的心境还是坚强的和镇定的,天黑后它又变了。
    已经不是对妻子可能因生育而死的恐惧。不是。新的痛苦来自另一种感觉,仿佛那不可避免的死亡进程已延续了无数个世纪。一点焦灼和愤懑像一苗火焰,在黑暗的心间燃亮了。
    “就是死,也不该拖这么长时间吧?真是毫无道理!……海韵可能会对因生育而死早有精神准备,可她忍受不了死亡过程拖得这么没完没了……她不会有这种准备的……这就像一个老掉牙的笑话,那笑话说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一直在等待死亡,可又一直没有死亡,他气恼地说:早知道死也这么难,就不死了……”
    会客室里忽然多了一男一女两个人,江白模糊认出了穿海军军校服的女孩子是东方白雪,可他既不为相隔一年半后第一次与她重逢感到喜悦,甚至也不感到惊奇,相反他只感觉到了烦恼。 “江白大哥,你好!……还认识我吗?”白雪主动走过来,目光一闪一闪地说。
    “啊,你好。”江白虚应说。
    站在白雪身边的是一名年轻的带黑牌牌的潜校学员。小伙子很大方,自己介绍自己:
    “大家好!我叫沈平!请多关照!”
    江白注意到岳母似乎很有兴趣地跟这位叫沈平的小伙子谈起来。白雪却站在一边望着他,目光幽幽地亮着,像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讲。此刻他却一点也没有跟她谈一谈的愿望。
    “这些人……他们来干什么?难道这里的人还不够多吗?……在别人心如刀绞的时候,别人家里要死人的时刻,他们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岳母也是的,她也在笑……别人可以笑,你笑什么?……” 他气愤地站起来,撇开众人,走到走廊里去。
    走廊里的灯亮得剌目!一个女医生从产房门里走出来。
    江白大步走过去,拦在路当中,大声地问:
    “大夫,我爱人怎么样了?……她生了没有?”
    年轻的女医生看着他,见惯了这种情景似的。
    “你爱人是谁?”她眨眨眼,问。
    “海韵。新爱罗觉·海韵!”
    “啊,是她!”女医生认真地看他一眼,说,“还早呢。刚开了二指裆。且等着吧!”
    她走了,袅袅婷婷地。江白大怒。
    “这个人,她也是个女人哪……刚开了二指裆,她是只下蛋的鸡?愚蠢!没文化!冷血!……你要生孩子的,一定难产!……”
    在心里骂了许多平时想也不会想到的恶毒的话,他在窗前站着,不愿回到会客室里。
    岳母向他走过来,手里拿着一盒饭。
    “江白,你还是吃点什么吧。院长说了,海韵怕是要到半夜了……吃点吧!”
    江白接过盒饭,可他还是没有一点儿食欲。
    岳母担心地看他一眼。
    “江白,海韵会没事的,你甭焦心。”
    一股暖流突然在心里涌动起来。
    “知道。”他说,眼睛扭到一边,不看岳母。
    海云没有再说什么,回到会客室里去了。
    他将那盒饭放到窗台上。
    赵院长又来了。小会客室里一时人声鼎沸。
    江白有一种五内俱焚的感觉。
    “这些人……他们在那里高谈阔论什么呢?……有人正在经历死亡,他们却这么开心……这是残酷!残酷!”他愤怒地想着,忽然下了决心,一个人走到楼外院子里去。
    一个蓝色的人影一闪出了小会客室。
    是白雪!
    “江白,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她望着他,脸上现出一点讥讽的和挑衅的表情,说。
    江白望着她,心中的不快汹涌起来。
    “你想要我站在哪里?”
    她立刻就听懂了他内心的愤怒,也许还有痛苦。姑娘的目光明亮地一闪,便回到房间里去了。
    “我怎么啦?”江白自责起来,“我干嘛冲她发火?……今天发生的一切跟她并没有关系!”他想着,快步向楼梯口走去。
    他下了楼。在院子里的雪地里站了整整二十分钟,让头脑重新冷静下来。 “我对白雪发火了。实际上我并不是对她发火……我在等待中有点支持不住了,方才我的内心虚弱了。……然而这是耻辱的。无论是死亡考验、死亡本身还是这没完没了的死亡过程,也无论现在和将来你会经历、承受多大的痛苦,你都不应当这样。这就是你的生活,你自己的生活,你当初选择了它,认为自己有这样的力量负担它,那你就应当勇敢地将它承受起来。
    “海韵已经将她自己的生活承受起来了。司令员夫妇一直在承受着自己的生活和命运。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他们相对于你来说却都是平静的或者镇静的(司令员夫妇至少能在表面上做到这一点),他们能做到的事情,你也应当能够做到。……不,你一定能够做到!”
    楼门口的一挂石英钟“当当”地响了。一盏灯照亮了它:刚刚十点钟。
    一个穿潜校学员服的小伙子推开楼门,飞快地跑出来。
    “江白大哥!江艇长!……江艇长在哪里?!”他的眼睛一下子不能适应院子里的黑暗,一边左顾右盼着,一边大声叫喊,声音里充满着焦急。
    江白一下子就想起他是谁了:是白雪带来的那个叫沈平的小伙子!一个可怕的念头随即涌上心来! 他大步向他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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