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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白朝她挥挥手。即使他还不是正式的海军中尉，他也不想脱下鞋，像一个顽皮的小姑娘那样到海边去玩浪。
“她表面上看来像个历史学博士，可她是柔弱的。……是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是柔弱的？”他漫无边际地想着，同时意识到自己更爱她了。
“你尽情地疯好了，我做一个欣赏者！”他对她大声喊道。
后来她玩累了，回到小路上来，穿上鞋。他注意到她的脸颊发红，气喘吁吁，由衷地说：
“今天真好，我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城市越来越远。他们顺着弯曲的海岸线，走向一个荒凉的岬角，走进一座被废弃的灯塔。
她引他走进了灯塔。
灯塔有三层。里面空荡荡的，残留着一些模糊的外文字。
“这就是著名的Ｙ城灯塔，世界上每一张二十年代以前出的旧海图上都标着它的位置。它原是德国人建的，后来日本人毁了它，又在对面的岸岬自己建了一座。”
他意识到自己又随她走进了历史。
“我们是不是可以讲点别的？”
她吃了一惊，回过头，有点不好意思了，笑着说：
“对不起，我又走神了，忘了你不喜欢历史课。”
“你错了，小姐，我喜欢历史课，可我不喜欢一天到晚全是历史课。不喜欢历史课无空不入。”
她的脸红红的。他看出了她的不安，于是走过来，轻轻地抱住他。
他们在这个空旷阒寂、只有海鸥飞进飞出的破灯塔里接吻。他感觉到自己被解放了一样，勇敢起来，热烈地、动情地亲吻着这个瘦弱的、令他越来越多地生出怜悯和爱的姑娘。她响应了他的热烈，闭上眼睛。开始她还是被动的，慢慢地，她完全进入了角色，变得主动和忘我，并轻轻地呻吟起来。
他内心中升起了一种痛苦之情。他望着她时，也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这种痛苦和对另一件事情的渴望。
“江白……”
“海韵……”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咱们真要那样吗？……我们已经长大了吗？”
他的手停止了。他像是进了炭窖，又像掉进了冰窟，又热又冷。
她迎着他将身体更紧地靠过来，他感觉到一种挤压，她似乎要把自己的躯体挤进他的躯体。他更真实地感觉了她的存在，一个瘦弱的姑娘的发烫的肉体的存在，这个躯体此刻成了一声召唤，一声叹息。
突然，她睁开了眼睛。
“江白。”
“海韵。”
“我们还太小。”
那种由怜悯引起的锥心一般的苦痛突然在他心里苏醒过来。
“你说得不错。”
“……。”
“我们离开这里。”
她从他的怀抱里脱出来，站直了。回头望一望西斜的太阳。
“我们还没有吃午饭呢。”她突然说。
他不解地望着她。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经常会为她这种突然转换话题的能力感到吃惊和敬佩。
她蹦蹦跳跳地走出旧灯塔，嘴里哼着歌谣，就像一头快活而年轻的牝鹿。
仿佛都要忘记方才的事，一路上他们互相追逐着，嘲笑着，直到上了大路。
在一家经营海鲜的小吃店里，两人叫了啤酒和用白水煮的蛤蜊。
“哎呀，我忘了带钱包。”付账时，她大惊小怪地叫道。
江白很大方地付了账单。
出门后一同上了公共汽车。
他一直将她送到家门口，才止住脚步。
“海韵，我不进去了。”
她无言地拥抱了他，眼睛望着他肩后的什么地方，小声地、让人心疼地说：
“下个星期天，早点来，我等你。”
“好的。”
他们分开了。她望着他走。他走着，不让自己回头看。但是，拐弯时，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她还站在那里，那么瘦弱，用锺情的目光望着他，好像害怕他走了就再也不来了。
他爱这个姑娘，从今天开始，虽然她一不小心就会将他带入历史。他想。
７
一个星期没有电话。
这个星期课程很多。学校实行了新的考试制度。每一门课程结束，马上考试并记入毕业成绩。江白虽然不是那种十分看视成绩是优秀还是良好的人，但也不敢马虎。
写毕业论文的任务也布置下来了。校方要求必须在两个月内完成。鉴于前两届学员论文质量较过去有些降低，校长特别指示各系，一定要把好质量关，达不到要求者一律不许毕业。
四年级学员有点喘不过气来了。大家都像被突然抽了一鞭子的马，浑身哆嗦一下便飞跑起来，跑进图书馆，跑进书店，跑进大阶梯教室，跑到一切可以躲起来的角角落落，做起了学问。
江白的指导教师就是那位给他们讲述中国潜艇兵史的白发苍苍的教授。
星期四的下午，江白如约到了教授家。
教授家住一套三居室的旧楼。房间里没有太多时新的家俱，触目所见全是书、旧杂志和捆成一捆捆的手稿。
教授让他在书房里一张硬木椅上坐下。自己站着，像一位常在电影里看到的伟人一样抽着烟斗。
“江白同学，关于论文，你有些什么想法吗？”
江白想了想，很老实地说：
“还没有。想先听听老师的指教。”
教授原地转了两圈，又回到他面前站住。
“我给你交个底。今年校长决心推出一批过硬的毕业论文，虽没有说在你们中间开展竞赛，搞个什么大奖，但意思是一样的。这样看来，你要写的就不是一般的毕业论文了。”
江白面部现出沉思的神情。
“老师的意思是说，要站在参加大赛的角度来写这篇论文？”
教授点头。
“分配要指导的学员时，有人向我介绍你，说你有点儿灵气，看样子他们说得不错。”
江白微笑。
“老师，先别夸奖，我会不好意思的。”
“你不会不好意思。能说出不好意思的人就不会不好意思。这一点我也欣赏。”
江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教授将已经熄灭的烟斗从口中取下来。
“不过光有灵气或者知道自己有灵气还不行，你得写出有份量的论文来。……我是学校毕业生论文评委会的成员，我想让我指导的学生论文得奖，可我不能有失公正。”
江白脸红红的站起。
“老师，我可以不得奖，也可以不毕业，但决不愿意得到自己不该得到的东西。”
教授咧开嘴，爽朗地大笑。
“坐嘛。很好。……那么你打算写一篇什么内容的论文呢？”
“说实话，我还没有好好讲过呢。”
教授摇摇头。
“这不应该。一个大学生，至少从三年期的第一学期就应当想到他要写的毕业论文。……一篇好的论文，有时要经过好几年甚至十几年的酝酿和琢磨。不要小看你自己，差不多所有的新思想都出自青年人。”
“老师，我很惭愧。”江白真诚地说。
“好了好了，”教授看出了他的不自在了，话题一转，“那么你现在想一想，你在哪个领域内涉猎得多一点，或者说，你在潜艇战史、战术等等哪方面读得书多一些，对哪个问题有些思考想说出来，这些都可以发展成一篇论文。”
江白想了一会儿。有一阵子，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教授耐心地看着他，睿智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光。
“我可以给你一些提示。这次毕业生论文大赛，许多同学都知道消息了，他们的指导老师也不会不告诉他们。由于是竞赛性质，许多人肯定会试图出奇制胜，选一些偏的和怪的题目来做，”他说，摇了摇头，“这种路子我不赞成，但也不好干涉。不过这样也就给你创造了一种机会，譬如说你可以选一个看似平常、实际上却意义重大的题目来做。……这是另一种出奇制胜。”
江白觉得自己有点开窍了。
“老师，你是不是能把话说得明白一点？”
教授摇了摇手中的烟斗。
“噢，指导老师只有指导的责任，如果连题目也帮学生确定，然后免不了就要帮助提供资料，提炼论点，甚至帮助做出结论。那样论文就不是学生的而成了老师和学生共同的了。……你甭误会，我反对这样做的主要原因不是你想到的那一种，我是说，这种指导方式会使学生产生依赖性，最严重的问题的是会抹杀学生的创造力。”
江白的神情严肃了。
“我懂了。谢谢老师。我可以走了吗？”
教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不过我还是想给你一点提示。新中国拥有潜艇部队已近四十年，除了几次实战性质的演习和演习性质的实战，它还没有真正与敌人交过锋。这样一部历史限制了中国潜艇兵战术研究的发展和提高。与之相比，世界列强拥有现代意义的潜艇却有一百多年了，两次世界大战中潜艇都曾不同程度地在大规模海战中扮演过主角，直接间接地影响过战争的发展和胜负，潜艇技术和战术也由此不断发展，二战后期甚至到了日新月异的地步。……二战之后，潜艇技术又有了划时代的发展，出现了核潜艇和潜艇发射的导弹核武器，但是没有大战，潜艇战术的发展和研究受到了限制。世界上拥有军队总是为了打仗，下一次战争，我国的潜艇部队必然要参与。然而据我所知，直至今日，我国有关研究机构对潜艇战术的探讨还是肤浅的，零碎的，既不系统也不深入，特别是我们的教学机构，还没能将世界海战史上有过的所有潜艇战术及战术思想像教授潜艇操纵技术那样深刻地灌输给每一个学员，这对潜艇部队未来的作战是不利的。”
他停下来，静静地看着江白。
“你是说我应当研究一下世界潜艇战史，研究一下曾经有过的各种实用的而不是理论上的潜艇战术？”
“包括那些失利的战术，那些先成功后来失利的战术，以及一些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来得及运用到实战中的战术思想。”教授补充说。
“我明白了。可是这个题目很大。”
教授的目光犀利起来。
“当然。题目很大，做起来要很用力。但是极有意义。”
江白望着他的脸，足有半分钟。
“老师，我做。”
“很好，”教授说，“我帮你列了一份必读书目的清单，免得你到图书馆里乱翻。”他从书桌上取过一张早已写好的纸，递给江白，“你可以走了。只有两个月时间，你的时间不是一般意义的紧张，而是十二分的紧张。……对了，一个月后，你先列一个论文纲目给我过目。”
“知道了。”江白敬礼，“老师，学生告辞。”
“请吧。”教授说。
在教授家门口，他们分手。
回到宿舍里，江白面对着那张用细密的小字写满书目的纸，顿时感到自己好像误入了一个陷阱。
“教授是不是故意设好了一个圈套，让我往里钻呢？”他沮丧地想，心不在焉地浏览起了纸上的书名。
但是，他很快被它吸引住了。
这张必读书目清单上不仅列有《世界海战大全》、《世界潜艇战大全》、《世界海战史》、《中国海战史》、《中日海战史》等等工具和资料性质的书，还列有诸如《邓尼茨回忆录》、《中日历次海战纪闻》、《日俄对马海战档案》、《英国海军部二战大西洋海战档案》、《美日太平洋潜艇战档案》等几十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