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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散文集_严歌苓-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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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成的。荒地那一面有几间草棚,住着几家人,也养了几条狗。这时人和狗都站在棚子外面,看着我们两个盛装的异族男女。我们的服装和这片荒地以及他们的草棚形成了不知是谁对于谁的讽刺。又过了一会,总算来了几个人。离开演时间还有十分钟,大门却还是紧闭着。有人沉不住气了,说即便不开门,也该有一点时装表演的气氛啊。这时就有人敲门了。一个警卫吃惊地跑出来反问大家:“你们难道不知道吗?”我们说知道什么?他说:“取消啦!”大家气坏了,说怎么可以说取消就取消呢?这不是拿人开心吗?警卫说取消的通知刚刚下发,因为装时装的大卡车在公路上被土匪劫持了,设计师和司机好不容易才脱险打电话过来。大家都惊得半张开嘴,一直到警卫再三安慰,说设计师们确实脱险了,才惶惶地散伙。


有一个星期五,荷兰航空公司要举办一次“快乐时光”,以吃牡蛎为主题。虽然不象其它“快乐时光”一切免费,但鉴于牡蛎在阿布贾的稀贵程度,三十五美金一个人差不多就算免费了。据说牡蛎将在当天从荷兰乘飞机,再经过七小时的冷藏旅行到达阿布贾,新鲜程度可想而知。很多人来阿布贾几年也没吃过一次牡蛎,所以都觉得荷兰航空公司功德无量。晚上和几位美国大使馆的朋友一块来到希尔顿饭店,找到了那家意大利餐厅。我们被安顿到一张长形大桌,桌上摆着荷兰航空公司的招牌,并有欢迎字样。点了酒和开胃小菜之后,大家问服务生牡蛎怎样点:按份还是按个,或者是自助餐,吃多吃少凭食量也凭良心。服务生表情奇怪地退了场,不久餐馆经理出来了,笑嘻嘻地说,你们可以点牛排大餐,或者龙虾大餐,价钱同样。我们说我们就是图一顿牡蛎大餐才来的。他代表荷兰航空公司沉痛道歉:牡蛎现在还在拉格斯,被海关扣住了。一个朋友说,一定是没有给海关行贿。经理说,行贿是行了,但钱数大概不够分给每个管事的海关官员,所以没得到好处的人就找事了。海关提出要荷兰航空公司付一笔税,航空公司一听那价码便说,牡蛎你们留着慢慢吃吧,这边改吃牛排大餐了。然后经理说,酒钱全算在航空公司账上。


我们依然每个星期寻找各种各样的“快乐时光”。一次听说法国大使馆每星期放法国电影,对于我这个电影迷来说,总算找到了真正的快乐时光。我和来瑞议论,看看人家法国人,精神享受还是高于物质享受啊。整个尼日利亚一共有一家电影院,在拉格斯,但禁演绝大部份西方电影。好莱坞的电影一部也不准演,怕尼日利亚人受精神污染。据统计,尼日利亚人和世界各国人相比是最快乐的人,也许和不看好莱坞的电影有关。此地之所以盛行“快乐时光”,也是因为没有电影院可去。听说法国电影在法国文化中心的露天广场上放,所以我们都换上长袖衣服和长裤。在阿布贾生活,基本不穿皮鞋袜子,天天赤脚穿凉鞋﹑拖鞋。但这天晚上我们都严严实实地穿上袜子皮鞋,并且在脸上手上涂满防蚊药水。在阿布贾的自然食物环链中,人类捕食蜥蜴,蜥蜴捕食蚊子,蚊子捕食人类,无论奈何与否,大家都责无旁贷。法国大使馆的文化中心并不好找,我们开车在小街里传了半个小时才找到。进去不久,一些法国人来了,拖儿带女,又是食品又是水果,看来这场电影对他们也是一桩大事。但管理人员很快亮出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致歉的话:非常遗憾,今天晚上有雨,不得不取消电影。


在阿布贾住得时间长了,发现最靠得住的娱乐还是“快乐时光”。




 尼日利亚

t××xt×小×说××天×堂

去尼日利亚之前,我就一再跟来瑞罗嗦,叫他在住房申请上请求大使馆分一幢带后院的房子给我们。根据我有限的知识,非洲的植被不同于中国和美国,我怕买不着吃惯的蔬菜。到达阿布贾之后,发现房子和家具丑陋得无以复加,但打开客厅的后门,果然有一片不小的院子,一看就是被冷落许久的。


第二个礼拜我设宴邀请了管理员,意图在拉拢他,让他准许我在院子里开个中国蔬菜农场。这意味着要毁掉院子里现存的草坪和一部分花木。荒芜尽管荒芜,毕竟勉强可以叫它后花园。管理员表示他对我的垦荒计划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告诉我院里雇佣的清洁工可以做我的帮手,打发给他三两百尼拉就行。三百尼拉等于美金两块八角,看来殖民的悲壮历史就是这样谱写的。


清洁工是个三十来岁的瘦子。不过尼日利亚人几乎个个都瘦,所以瘦不能作为一个形象特征。其实我早就留神他了。他穿一身墨绿工作服,戴一顶棒球帽,早上七点就来扫院子。他扫地的姿态很痛苦,两手握一把一尺多长的扫帚,扫起来人得弓成一百二十度。扫帚是用一种草枝扎成,很象中国的老式刷锅刷子,与其说他是扫院子,不如说是刷院子,一寸一寸的刷,院子便给他刷成了诺大个锅,干净得可以盛食物了。常常听见那坚硬的刷地声响在我窗外,却看不见人,可想他弯腰拱背的功夫了。一天我拿了美国带去的长柄扫帚,示范他如何使用,他却诚惶诚恐地笑了,说:“夫人,那样会扫不干净的。”我说美国人和中国人都这样扫地,都扫得很干净。他又笑,真正的明目皓齿,说:“非洲人都这样扫,从来都是这样扫。”我问他难道不累吗?他说习惯了就不累了。说着他又一百二十都地折下腰,扫着向前走去,后脊梁上的脊椎骨尖溜溜一串,清晰地戳在他的墨绿工作服下面。为五斗米折腰,折成这个角度,折这么长久,让我心里出现些模糊不清的感慨。


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我听见他的扫帚刷地皮的声音,就赶紧出门去。我把他叫到门岗看不见的地方,怕警卫知道他干私活,对他不利。我把我要在后院实施的垦荒计划告诉了他。他听了一半已经咧嘴笑了。这天太阳特暴,早起的气温就有四十度。我戴一顶麻制草帽,穿一件白亚麻布衬衫,若在一个电影镜头里,我大概就是女种植园主了。两三百尼拉就能垦一片荒,我也开的起千倾橡胶园,我也会发死。等我张开嘴时,两三百却成了一千七,一个准确而肯定的数字,象经过深思熟虑吐出的。讲出这个价码,连我自己都觉得冷不防。


“一千七百尼拉,你认为公道吗?”我问他。


他只看着我。也许他嫌少?也许他要跟我还价?所有的尼日利亚人都把讨价还价作为娱乐,你不给人家娱乐怎么行。我在想,假如他往上抬价,我该怎么压。可他突然说:“愿上帝保佑你。”


第二天中午,我发现后院的草坪消失了,成了三条齐齐的田垄。垄面上铺了一层和着畜粪的肥土。我从来没有种过菜,打开一包中国带来的菜籽,便大手大脚的播撒起来。五分钟之后,三垄地全下了种:扁荳,尖椒,香菜,上海青,鸡毛菜。过后的两天,我完全忘了菜园的事,第二天傍晚去游泳池,路过后院,突然见一片密密的绿芽,苔藓一样东一块西一块。原来撒种籽大有讲究,象我这样的大手笔,后果就是稠的太稠,稀的太稀。十多天以后,扁荳吐须了,我隔着客厅的玻璃门,看见清洁工扛了一些树干,支在扁荳苗旁边。他原来十分有心,树干是打理院内树木时砍下的乱枝,他却没把它们作垃圾扔掉,搜集起来,打得溜光。其实这并不是他的份内工作,说好他的工钱只包括耕翻草坪,砍去花木,也就是那些我没法自己做的重活。田打造出来之后,就全归我自己经营了。


又过了两个星期,按菜籽包装袋上的说明,第一期收获就该此时开始了。但上海青还不比鸡毛菜大多少。我想起“拔苗助长”这句话来。我蹲到两条田垄之间的空隙里,拔下一把菜秧子,掐去根须,摘掉黄叶,站起身发现这桩农活竟让我干了一个多小时。晚上把袖珍青菜炒了一下,紧翻慢翻,大部份还是成了一股清香的水蒸气飘逝而去,盛进盘子里的一点儿,就象孩子玩过家家了。但来瑞一吃就吃出了不同。他问这是什么菜,怎么这样鲜嫩。我说就是后院的产品。一直对我的农场打趣的他,这下才重视了。市场上买回的菜太老,纤维又结实又多,简直可以在肚里纺线。相比之下,这一口青菜就是宫廷极品了。


因为菜种得太密,上海青始终小巧玲珑,没有长出它们应有的体积和高度。但它们还是一度成了我们晚餐桌上的主角,天天登场。来不及吃的,绞碎了做饺子馅儿。最后吃出一个真理:再美味的菜也经不住这样吃。于是决定改种韭菜和黄瓜。播种十多天之后,地面才出现一点绿影子。又过一阵,能看见几撮绿色发丝了,在傍晚的雨中伏摇,奄奄一息。这天看见清洁工站在站在地头上,偏着脸看它们。似乎不把脸偏成那个角度,根本无法看清那若有若无的韭菜苗。他也和我一样为韭菜的病弱发愁。在此之前,我和他签了非文字的协议:他替我拔草浇水,总之菜园里有什么零活他就顺手做了,我每月付他一千尼拉。我走出客厅后门,他问我这是什么菜?就该这样细吗?我说至少该粗十倍才对。他说那就是缺肥。我怕在饭桌上联想到有形有色的畜粪来,就决定使用化肥。他却说他不会用化肥。尼日利亚人用不起化肥,所以施化肥很不普遍。


卖化肥的人教了我施肥的方式和剂量,我大致转述给了清洁工:两种白色粉末,搀和在一块,撒到土里就行了。他有点犹豫地看着我,问道:“那个买化肥的人听懂你的话了吗?”他是指尼日利亚的生意人常常没听懂英文就热情地一个劲说“yes!”我说反正施化肥也不是多伟大科学,就照他说的做吧。


第二天一早,我端着咖啡踱到后院,一下子惊呆了。三垄地除了爬得一人多高的扁荳之外,全是一片灰白。化肥不仅把菜苗烧死,简直就给它们来了一场火葬。用手指碰一碰韭菜,落在指尖上的就是一点儿灰烬。施的过量的化肥白茫茫浮在泥土上,夜间的雨都未能溶解它。是错在我没有把剂量听清,还是错在清洁工没听懂我的话也热情急切地说“yes!”了?或许化肥压根就是伪劣品,就象充斥尼日利亚市场的伪劣品一样?不知哪个环节上的大错,毁掉了我的中国菜园。


回到屋里,我发现清洁工没有按时出现在后院。有时从楼上看见他在剪枝或扫地,忙换上鞋,开了门出去,但一到院里,又着不见他的人影了。几次之后,我明白他在有意躲我。菜园就死在那里,幸存的扁荳从废墟中爬出,孤零零地一点一点向高处爬去。正是雨季,野草借了化肥的养份,每时每刻地拔节,很快菜园又要恢复成那个冷清荒芜的院子了。


渐渐地我也不想为难清洁工了,他躲我,我也不主动去找他。发工资的日子在迫近,面对一个毁了的菜园,我不知拿出钱时两人会不会尴尬。我想告诉他:“没关系,这又不怪你。”但他不一定会相信我。他似乎把这事看得很重,象是闯下了大祸,足以导致解雇的大祸。


一天下午,大概离“化肥事件”有十来天时间了,我在家里写作,听见院子隔壁又是唱又是说。隔壁是女佣和警卫们的宿舍,所有人都在那边热闹,不断有人穿过前院,跑到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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