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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狄嘉直上回一时口误,将十旬说成十日,结果被贬窜到大梁州的秦子陌,前脚才到治所,召回的诏命后脚便至——这算是到现在为止的最短时间了。
抱着玩笑的心态,两人分别押了极短时间之后,任清野才要随口瞎说,脑中却忽地闪过秦子陌眉宇间的轻愁,以及……皇帝贬谪这位宠臣的缘由,与以往相比,太过微不足道。
“我赌……半年。”
5。
“父母不亲,兄弟不仁,人臣不义,区区不忍。”嗓音嘶哑却语气铿锵,狭长的眼眸中喷薄出火焰,危险而艳丽。
梦境中的詈骂声将修衡自假寐中惊醒。
这句话,是初见时他所说,自己分毫不差地记了七年。
斥退进来服侍着装的宫人,年轻的帝王敞开衣衫仰躺在床上,结实的胸腹部上还留着些汗湿。呼吸沉稳,投向窗外的双眸冷厉有神,仿佛方才激烈情交并非由他主导。
事实上,刚刚离开的侍寝女子长成何等模样,楚修衡打一开始就不曾留意。
经常是这样,整晚整晚地不得安睡。闭上眼就会出现一双清亮的眸子,明明在无意间透着温柔敦厚,私下相谈时更有迷惘蒙昧的姿态,却总爱装扮着冷漠镇定的神色拒人千里,最慑人当然要情绪激动之时,淡色的瞳仁中猛然跳跃起两点火焰,将佯装的老成燃烧得一点不剩,像个小孩子般发着好勇斗狠的脾气……也因此常爱拿大事小事去刺他惹他,非要看到那两簇丽焰才肯罢休。逗过头时,自己每每忍不住认真起来,连表面上的君臣分际也忘了守……
不必听群臣的私下议论,他也知道自己太纵容了些。
但是无妨,就算给他再多的优容宠信,备受平民爱戴的铁面御史惦记着的,也不过是能用手中筹码为百姓做些什么而已。
他深知那个人的野心到此为止。
七年。从十五岁的稚嫩异族少年,到已能独当一面的出色臣子,每一步路,自己都是秦子陌人生际遇上,不可或缺的人物。
所以他的心思举动,他懂。
竟然过了一年。
将他延揽入朝以后,不记得有这样久时间未见面。
这期间皇帝依然勤于政务,三少辅依然默契良好,长庚依然欣欣向荣,嫔妃依然雨露均沾——但那种愈演愈烈的茫然若失,怎生解释?
仔细算来是一年还差三日。还记得五月十二他走的那日,也是这样的天气,细雨淅淅沥沥打着窗棂,他一个人坐在寝宫中,自斟自酌到天明……
“该死!”楚修衡猛然从床上跃起,焦躁地拨开纠缠在颈项上的长长发丝。
朝官外放的时间长短,吏部会记,太史令会记,秦子陌自己会记,他这个当国君的,做什么记得这样清楚?桌上还有批不完的奏折,明日还有理不完的政务,哪得这些闲工夫记些无聊事!
已经说过了不再把那种感觉摆在心上,他是一国之君,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什么样的消遣没有,再无稽也不至于将心思放在同为男子的谁身上,只不过是一时错觉,只不过是短暂迷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荒唐的想法,笑一笑便忘了它罢。再想作甚?再想秦子陌也是个男儿,再想也不会令他对自己另眼相看——
并不是怕。
他是弑过父母,杀过兄弟的人,人世间的繁文缛节,全不在盘算之中。心仪的对象,管他是男是女,只要伸手去夺过来就好。
可是为何偏偏是那个秦子陌?
不过是个男人而已,比寻常男子好一点的容貌,却远非世上难寻。
又那样的不驯,从不会说半句好听的话。
最重要的,那个人死板不知变通,决不能容忍任何触犯常规之事,连皇帝半夜要出个城都不肯开门的人,怎么可能接受违逆人伦?恐怕只要有人在他面前稍稍提一下这个话题,就够被训上三天三夜的了吧?
小小年纪就毫无情趣,真不知道当年自己怎么会被个十多岁的少年哄得说要当个明君?
那时是不同寻常的孩子,后来是适任的臣下,什么时候有了这以外的想法,连他自己,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不爱受拘束的个性,又自视甚高,能忍受与一个人见面便起争执冲突整整七年,未感厌烦反而热切期待,早该察觉大事不妙了。
不料在这种事上头,自己是迟钝的人。
楚修衡发现自己在笑。一边笑一边摇头。
用几乎整整一年的时间坚壁清野,将他赶得远远的,以为眼不见心便静,成效在哪里?
要说成效,大概就是想得更明白,也更绝望吧。
若是早一些发现,就会将他锁在怀里哪也不去,虽是性烈之人,只消好生调教,保不定能慢慢顺从,毕竟是少年人心性未定。
现在却已经大了,足够独当一面,受了朝野敬仰,满心满眼里都只社稷万民,若是使强,恐怕除了玉石俱焚,再无旁的结局。这种结果,自己并不乐见。
楚修衡从不认自己有妇人之仁,境内子民即便尽数死绝,也不见得会皱一皱眉。唯独此人,不管能否为自己所有,他都想好生对待。
“可恶。”明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口,却听不到一丝火气,倒是无奈的意味更甚。伏在角落静静注视主人的猛禽,缓缓站起,拖动着与身体等长的尾巴,踱到他身边。
鼻子蹭上手腕时,楚修衡伸手摸了摸他头顶两角间的部分。这头虎在一年中生长迅速,体形大了一倍不止。
大概是传说中的“酋耳”吧,尾长参其身,身若虎豹而食虎豹,王者威及四夷则至。
威及四夷么?
动听的说法,却并未带来满足感。
自己的初衷,本就不是这个。
“碧石,你也记得他吧?”他对着爱兽绿莹莹的眸子问道。这虎儿刚来的时候,就很黏秦子陌。那人外表冷硬,心地却是柔软,当时若非他抱着幼兽状似依依不舍,自己也懒得捡回宫。偏生带了回来,他又硬不让拨专人养育。
——就是这样怪的家伙,自己偏生放不下。
这一年来越来越厌恶旁人的陪伴,连从小跟在身边的卓荦,也只是让他在偶尔门外值守而已。
三月前又来了一批刺客,自己杀伤一些,碧石咬死咬伤大半,等到护卫破门而入时,能做的只有善后。也因此,越发觉得周围人不能信任。
白虎似懂人言,低吼了声,微微点着头。
“是他不让人伺候你,不给你吃好的,可还是惦记着,对吧?”自言自语着,心中认了输。
没再看碧石的反应,到桌前左下,奋笔疾书。
召回的谕旨已写过不知多少次。这回,打定了主意要发出去。
6。
“……主婚?”御书房中,书桌后的英伟君主,怔然重复臣子的请求,声调失了起伏。
“是!卡斯茜公主与臣情投意合,已经互许终身。子陌不愿委屈了公主之尊,所以在请义父向强圉国提亲之后,先央陛下允了为臣主婚!” 强圉是长庚东南的小国,毗邻星纪州。子陌口中的义父,便是当年保举他入东宫伴读的析木太守松沂延年了。
楚修衡木然看着跪在阶前的一双男女。
头发似长了,容貌并未大改,只是那疏远神情给人的峻峭感觉,比之一年前,稍稍柔和了些。
是因为他身边的女子么?温婉的中上容貌,能在强邻君主面前镇定自若的,也对得住一国公主的身份。据说是离宫游玩途中与他相遇,才牵起的一段情缘。
在扫到女子隆起的腹部后,他弯起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好个情投意合!”
千里召回,令他进京之后先面圣再返家,迫不及待见到的,却是俪影双双,玉种蓝田。
秦子陌听出他话中的嘲讽之意,忍不住脸上发热。
“臣愧对公主,做了有违礼教之事,承蒙公主不弃,愿意终身相许……”
面无表情的帝王脸上忽然闪过什么,突然变得兴致盎然起来。
“秦卿是在边镇上,与公主相遇的?”
“……是。”
“强圉国都在东,长庚在西,公主又怎会游历到这样远的所在呢?”兴许另有内情,若是另有内情……
“那是因为——”
凌厉的目光扫过去。“秦卿,朕想听公主自己说。”
“贱妾与母后同往西陲看望外公,一时动了玩心,才只身来到贵邦,逾矩之处,还请陛下恕贱妾年幼无知。”
口齿倒是清楚,汉话也说得流利。“来了之后,便与秦卿遇上了么?”
“不是。贱妾在贵邦境内游玩两月,身上钱财耗尽,多蒙秦大人收留。”
“收留之后就占为己有——秦卿是这样的人么?”楚修衡眯起眼,“记得当年任典客将他强拉进青楼,秦卿可是在一众美貌女子环绕之下,还能坐怀不乱的真君子那。”
不待公主答话,秦子陌便着急地插了进来:“公主、公主本是清白女子,臣先是真心爱慕,之后才情难自禁,与烟花之地的虚情假意,怎能相提并论!”说完恶狠狠地瞪视着楚修衡,回护之意表露无疑。
楚修衡看着那与记忆中一模一样怒气冲冲的眸子,怅然而笑。
就算有内情,也与他无关了。
那原本只为百姓福祉而燃烧的火焰中,现在又添了一个特别的在乎。
不是他,自然永远不会是他。
“不料秦卿也是性情中人。京城多少名门闺秀的提亲,你通通拒之门外,原来姻缘早已天注定……”
若不是将他放到边境,若不是这一年刻意不闻不问,若是早日召还……
“陛下的意思是——”
深吸气,稳重的口吻人君风范十足:“长庚国立国以来最年少的副相、朕最重要的股肱之臣喜逢红鸾,主婚一席,舍朕其谁?”
怎样的虚假言语没从口中说出过,按捺下心头些许黯然,卖个人情有何难?亲自出面主婚,可保他不被强圉刁难,顺利抱得美人归,对于自己来说是举手之劳,但却可以得到他夫妇的全心感激,不失为一桩好买卖。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如是而已。
秦子陌与卡斯茜公主对望一眼,一齐俯首:“谢陛下隆恩!”
这恐怕,是他最心甘情愿的一次低头吧。
楚修衡默默地看他执着那女子之手,笑得开怀。
言语的尖锐不见,疏离的防卫撤去,纠结的眉心舒缓——这时的表情,才是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该有。
原来他笑起来,左边嘴角有个酒窝啊。
楚修衡为这发现,而稍稍开了怀。
一时间竟觉得,只要他能始终这样笑着,那么无论是对谁而笑,因何而笑,全都无所谓了。
冷嘲。原来楚家人的血脉,也生得出这样的痴情种子么?
“秦卿既然父母双亡,松沂太守又远在析木,索性这个亲,也让朕来帮着提吧。”自暴自弃般地,想要他高兴些,更高兴些。
秦子陌近乎惊愕地看着他,过一会儿大喜过望:“谢、多谢陛下!”
总算这回,是冲着他笑。楚修衡藏在衣袖中的双手紧紧攥着,也回了他一个长者般的笑容。
总之,从今以后,对于此人,只有君臣之分,莫再有半点他念。
他是君临天下的九五至尊,比谁都明白有舍才能有得。丢掉了多少东西,才得到今日地位。这区区一点私心,自然放得下。
放得下的。
7。
强圉与长庚国力相差数十倍,听闻公主能成为少年副相的正妻,又是由三少辅之一的典客卿任清野出任求亲使节,国王以降,皆受宠若惊,一干步骤遂十分顺利地完成。派来的送亲使节是公主的同胞兄长,亦即强圉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