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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遇-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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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对坐在账桌的两边,无聊地抽着卷烟。    
    “那末明天怎么办呢?”守中忍不住问了。    
    “明天么?只要他不动就好了。”    
    “那也不是办法,总得和拜寿的客人们略略敷衍;至少他们对他说的客套,他会得应酬。”    
    “应酬是弄不来的吧!”    
    “可是,不能不敷衍过面子。”    
    “让我明天教他一下看吧!”    
    “怕讨不出好来的。”守中吸了一回将烟灰弹去,吸了又弹。似乎急急要把那枝卷烟吸完。    
    “……”    
    


外遇做寿(2)

    守德没有作声。他站起来绕室踱步,一种难题盘在他的心坎里,使他没法宽解。守中把桌子上的一些零星物件整理了一下,又把买来的一套衣裳鞋帽收拾起来,拿了进去。室中只留守德一人,他还在踱步。    
    第二天,老头儿起身的时候,守德守中都不在家了。只有个佣妇给他端水,端早餐。他在室中等待了好久,还不见儿子们回来,他十分焦急。随后他独自开了大门,穿出了胡同,到街市上闲逛。行人、车马、各式各样的店铺,渐渐的展开到他的眼前来,他被吸引得沉沉如醉。他兴奋地沿着街道,无目的地折着弯着,一路观望一路摇摆过去。他觉得生平从未逛过如此希罕的市场,看见过如此希罕的物事。    
    午饭的时候守中匆匆忙忙地回到家来,没有看见父亲的影踪。佣妇告诉他说:“老爷独自出去了好一歇辰光了!”他急得几乎要跳起来。他一转念间便走去往街上找寻,他附近的几条街上都兜了一转,一头挥汗一头张望仍然不见父亲的影踪。最后到了那家军乐洋洋廉价大拍卖的洋货店门口,才看见父亲木木地站在那儿。他招呼了父亲,父亲很高兴的对他说:    
    “老二,这真好看!你为什么一早就出去,不领我来看,简直害得我不认识路了。”    
    “好,现在我领你回去,吃了饭再领你去看更好的地方。”    
    “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吗?”    
    “有,有的!”    
    他们父子俩一头讲话一头走,不久辰光,便回到了家里。    
    午饭后,守中把昨晚买来的一套衣裳鞋帽,一一请父亲换上,从头上到脚上焕然一新的了。玄色贡缎的马褂,品蓝湖绉的夹袍,略觉宽大一些,勉强还算称身,一顶西瓜帽儿似乎太大,但是把辫子缠了一团塞进帽儿以后,头枕骨的那方虽则壳起了一块,而帽儿却是不宽不紧的了,老头儿端正了衣冠之后,回旋地踱了几步,他俨然是个老乡绅了。守中仔细地窥望他,在默默不言中似乎也有些满意了。于是守中雇了两部黄包车,一直到黄浦滩下车,他陪住父亲看那些高大的洋楼,壮伟的船舶,他的父亲愈益兴高采烈的了。    
    大约下午四点钟光景,守中陪同父亲往三马路的一家旅馆里。旅馆的客厅,已布置成一个寿堂了。壁上已张着许多金字的寿幛和联对,还没有完全。中央供了一座寿星,祭桌上满装着寿面和寿桃一类的东西。有四五个执事人员,忙着收受礼物,张挂幛联,和吩咐使力;守德在旁指挥着。老头儿一进寿堂,看见寿星和闻到沉檀,便嘻开了嘴巴说:    
    “那家做佛事呀?”    
    “是呀,你莫多响,你尽看看好了。”守德对父亲说。    
    “这是切面吗?堆得这么高干甚么?”老头儿在祭桌的周围盘认了一回,自言自语地说。    
    “你陪住他吧!”守德轻轻地叮咛守中。一忽儿老头儿又在张望四壁悬挂的寿幛,看看摸摸,似乎不胜惊喜;守中在旁陪住他。    
    “你看了一歇,就到那儿去坐吧!”守中指着祭台的一边对父亲说。    
    “哦,哦,确是不差,这些真金的还是假金的?”父亲指着那些金字问守中。    
    “金纸做的。”    
    “哦,金子做的,那非几万块钱不办吧?”    
    “哦哦,哎哎!”    
    “好了,看得够了,你再领我去看别的地方吧!”    
    “不,他们要请酒了,你可以吃一顿酒。”    
    “是请酒,不是做佛事?”    
    “是……”    
    “怪道不看见和尚来念经!”    
    “哦哦,哎哎。”守中忍耐不住了,便走近守德,低声对守德说:“你快去教他一番,他还是无头无脑的……”    
    “好的,你招他来吧!”守德点头说。    
    父子三人坐在寿堂的角落里,天色虽未黄昏,而室中却渐惭地阴暗起来了。    
    “爹爹,今天客人很多,他们如果来对你这样恭手……”守德一头做恭手的姿势,一头对父亲说:你也这样对他们恭一恭手!    
    “教我接客吗?”老头儿问。    
    “是的……”守中说。    
    “这个我弄不来的,还是你们读书人来去干吧。”    
    “那末他们招呼你,你怎样?”守德问。    
    “他们招呼我,我自然也招呼他们。”    
    “那末你不要多说话!”守中对父亲说。    
    “自然不多说话,我只要吃一席道道地地的酒水好了,是吗?酒水总是不差的。”    
    灯光亮了,天面的正中,挂着一盏圆圆的大灯罩,周围生出花瓣似的一盏一盏的小灯罩,辉煌得像白天一样。堂上陈设了许多筵席,银的杯碟匀整地盘在每一桌子上,似乎一种巧妙的图案。老头儿东钻西钻,此张彼望,几乎手足无所措了。他有时址起袍裾,有时翻上袖口,有时呆呆地看盏花瓣缤纷的电灯。有时抚弄桌上的银皿;他满脸,不,满身现出乐不可支的神气。守中看了这个情形,急得脸也变青的了,他扯了扯哥哥的肩膀说:    
    “怎样办呢?客人马上要来了。”    
    “随他去吧,我想来想去没有办法,我看,当他是个客人,不必强他应酬了。”    
    “真是糟糕……”    
    “好在客人中没有人认识他的。”    
    天井里笙箫的声音,奏出了悠扬的曲调;客人们,一批一批的进来了。守德守中守在寿星的祭坛旁边,接受道贺,答客贺拜;他们俩在昏乱的忙碌中,虽然不能照顾老头儿,心里却非常担忧,有些贺客要向老太爷道喜,守德守中总是再三称谢地回答他们说:因为路途遥远;赶不及到上海来!客人们也以为这是情理中的事,绝不有所置疑。    
    从六点到八点钟的时间里,来客络绎不绝,有的来了就去,有的盘旋在这里;堂上非常热闹。敲过了八点,客人们入席,于是丝竹清唱和啮咬瓜子的声音遥相和应,换了一个情景了。守德守中依旧守在祭坛旁边,答谢后到的客人。    
    筵席上的人声渐渐嘈杂起来,过了好久,又有猜拳行令的呼声,全堂又复紧张的了。忽然在左面壁角落里的一桌上,异乎寻常地哄笑了起来;附近几桌上的客人,都站了起来探望,守德颠起脚踵一看,清清楚楚是老头儿辫子拖了下来,两手捧着西瓜帽,帽子里满盛瓜果,他心里急得直荡下来,忙的扯了弟弟的衣裾,教弟弟去探察一下。    
    守中偷偷地走近那张桌子一看,大约父亲被客人灌醉了,任客人们当他猴子般的教他演戏。守中心里虽是十分难过,但是绝不露出局促的神态;装出笑容,从旁看了一歇,他觉得不至于出毛病,便踱了回来。他一头走一头高声说:    
    “乡下客人真有趣!”    
    那张桌子上一阵一阵地哄笑不休,每一阵哄笑,不但引起了其他客人们的注目,并且动荡了守德兄弟俩的心坎,他们俩虽在尽力按捺下去,但总是有不能不关心的苦衷。等到一阵哄笑袭击上来,他们俩的脸上也涌起一阵红热,他们俩拘谨得无以复加了,他们俩像刑场上待绞的罪犯。    
    过了好一晌,客人们参差地走了。守德守中揖送客人,彬彬有礼,而心的紧压亦复宽放了些。客人们走完了,空洞的寿堂上,只有仆役们在收拾碗盏,响着铿锵的声音。    
    守德守中回到寿堂,省视父亲,他蜷坐在壁落里,靠住茶几,头儿横在右臂上,昏睡的了。一身簇新的马褂袍子上,狼藉着酒菜的吐渍。守中咋着舌尖呆望守德,而守德虽然站在父亲的前面,他的一双瞳子却转在别地方。在这个怪诞的瞬间,兄弟俩像被魔棒所触,只是急急在舒畅他们的喘息,尤其守德的铜青色的脸上,还留着几点冷汗的汗珠,似乎不久以前曾害过一场重病。    
    (民国)19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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