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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 张洁-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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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在审视自己的心吗?他对佛的信仰,会不会如二弟或那些大读书人,不过是对各种时尚的亦步亦趋,抑或自己天性如此?

  人生于他不过是流水长东,对兴致勃勃的二弟临了不外乎如梦、如梦,对在肺结核中挣扎的三弟可能是随水而去,他又何必固执于人生是什么?

  但求顿悟吧。可是悟什么?悟所谓“是非曲折、生死苦乐”之可信或不可信吗?

  他要抛弃的又是什么?

  胡秉寰对金家小姐不是没有想法,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花前月下,琴棋书画……哪个人不向往这样的人间景色?可世道应允了这种可能吗?如果他不能给金家小姐一个保证,就不该把她领进一个不能兑现的希望,好比史峤的身不由己以及他对叶莲子的不辞而别。

  父母当初想必也是相敬如宾的,结果母亲还不是这样打发日子?他想起母亲手腕上颤颤的玉镯。

  众生皆苦咽,他看不见救赎之道……

  胡秉寰又柯止心如止水、波澜不惊?莫逆史峤简直让他心如死灰了。

  也许不能这么说,李清照有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胡秉寰这只小船突然下沉,差的其实就是那么一点无法称量、难度轻重的愁绪。不过谁又能说这就是下沉呢?

  他失踪以后,不但家里,连学校也没找到他的片纸只字,可能他临行前把自己所有的文字都付之一炬了。多年后胡秉宸重归故里,徜徉在人去楼空、败破荒芜的院子里,旧时皇皇家园,只落得角落里的几只花盆。他禁不住去抚摩那几只缺损疵裂的花盆,想不到一只花盆下竟压着这方“绿豆眼”。

  谁将“绿豆眼”压在了花盆下?当然不会是将家财席卷一空、嫁作他一人妇的如夫人。

  又为什么把“绿豆眼”压在花盆下?

  花盆下压的岂止是“绿豆眼”啊!他百感交集地捡起这方砚,不由得迎光摇去,那曾经流光四溢的砚台瞎了,重新回身为一方顽石……

  对着那方瞎了眼的“绿豆眼”,自以为百炼成钢的胡秉宸,竟被陈年往事那把生了锈的钝刀,狠狠地锉了一下。

  不知道胡秉寰与“绿豆眼”在多年前那个通宵的神交中,他们决定了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7

  当吴为还是胡秉宸第二任妻子的时候,有个夜晚,她在梦中急切地呼唤着:“请等一等,请等一等……”听上去不像呼唤一个不相干的人,而是一个久别重逢、失而复得并且不想再失去的人。这让胡秉宸非常不受用;他推醒了她,说:“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怔怔地说:“不,我梦见一个人,好像是你……”又非常肯定地摇摇头说,“不,不是,虽然相貌与你几乎没有差别,不,这样说不准确,其实差别很大……穿一袭道袍,飘然一杖,行走在层叠的山雾中……”

  胡秉宸就想起了大哥胡秉寰。可是他没有追问吴为的梦,也没有与她一起猜测这个与他极其相似的人可能是谁。

  大哥失踪后,人人都说他自杀于精神忧郁症。但胡秉宸觉得,即便大哥自杀;也是由于不肯苟同,他是太孤独了。当时他就别有想法,神思邈远的大哥,是不是断绝尘缘,潜入深山老林修炼去了?

  吴为的梦,像是时间突然又回过头来,给他补上的一个验证。

  可是吴为跟大哥有什么关系?他都没有梦见过自己的大哥,她又怎能梦见他呢?

  他突然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吴为并没有完全说出她的梦。从未对胡秉宸隐瞒过什么的吴为,从此似乎有了重要的隐情。不过真问起她隐瞒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隐瞒,只常常流露出一副怅怅然神魂不知何处去的模。

  8

  顾秋水是二道河子木匠的儿子,叶莲子是赤贫人家的女儿,只是机缘使他们离开了土地。要是顾秋水还在二道河子当农民,也许就会娶个乡下大姑娘繁衍生息。不论怎样,总是个当门立户的男人,而不致误人歧途地混一辈子,不是这个人的奴才就是那个人的奴才。

  要是叶莲子还在乡下放猪,没准儿会嫁个像二姑父那样的好男人,同样也会脱离那一堆恶亲戚,过上一个能吃饱饭的日子,也就心满意足。

  离开土地以后,千不该、万不该,他们又读了一些书。

  顾秋水从小就喜欢读书,别人家孩子过年得了压岁钱都买炮仗,他得了压岁钱买书。

  当然他读得很杂,不但读过《精忠报国》《七侠五义》,离开土地以后又读了很多小说,最喜欢的作家是旧俄时代的托尔斯泰,读过他的《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还读过法国小仲马的《茶花女》……不仅满脑子“忠义”之类的江湖义气,还很仰慕“骑士”。

  顾秋水是个骑马的好手,但是会骑马且骑得好不等于就是“骑土”,就像有张大学毕业文凭并不等于有文化。

  除了胡秉宸能读原文版的《大卫·科波菲尔》之外,木匠儿子顾秋水和世家子弟胡秉宸对“骑士”的理解,并没有什么原则上的区别。

  可“骑士”是西方土地上的庄稼,在中国这块土地上长不出?骑士”那样的庄稼。所以顾秋水和胡秉宸只能以对“骑士”的半吊子理解,当个半吊子“骑士”,去迷惑那些对“骑,士”只有半吊子理解的女人。

  顾秋水总是要结婚的。有多少人能豁达到终身不论婚嫁的地步?即便对那些有头脑的人来说,婚姻也是个吸引入的、不可不猜的谜。

  读过《茶花女》或是《安娜·卡列尼娜》的顾秋水,还能娶于连长的老婆,绰号叫做“黑牡丹”的那种女人做老婆吗?那样的女人只合用做偷情,娶妻却要娶个只有在他的启蒙教育后,才能开花结幂的女人。由此想来,“黄花闺女”这个词,恐怕也是暗藏祸心。

  就像多年后胡秉宸对吴为甚为鄙夷但更为向往地说:“……你们单位有个姓赵的女人,男人远远就能嗅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味儿,一股不管什么地方,赶紧躺下、就地解决的味儿,真是又浪又贱到了极至。和那种女人能谈情说爱吗?更不要说到婚姻,睡一觉过过瘾是可以的。”

  这说明胡秉宸早在美国得克萨斯州立大学心理学教授西恩之前,就发现了女人的体味是她们性感与否的一个重要来源。

  吴为就想,自己单位有这么一个姓赵的女人吗?

  同样,读过《啼笑因缘》《秋海棠》的叶莲子,还能嫁给那些除了打仗,就是抽大烟、赌博、嫖窑子的军人吗?

  小说的危害远远没有被人们所认识。如果观察一下周围的人,就会发现那些不爱看小说的人,日子大部分过得平平稳稳,到头来也会寿终正寝。

  日后吴为也犯了她父母同样的毛病,不明白“小说是小说,日子是日子”,这个极为简单的道理。

  不要忘记,胡秉宸也是爱读小说的。

  一九三四年,东北军一一二师换防至河北省定县。

  这年早春的一天,一一二师小军官顾秋水,骑着自行车从营地出来,准备到定县城里去。

  经过司令部的时候,正巧一个年轻的女人坐着人力车从司令部出来。

  顾秋水去县城做什么并不重要,也许就是买点烟草之类的东西。那是一个既没有仗可打也没有什么可以祸害,更没有女人可以调笑的假日。对一个二十五岁、放荡不羁的年轻军官来说,这样的日子是相当难熬的,于是他格外注意人力车上坐着的那个女人。

  在他的印象里,那女人虽然坐着,也可以看出身材高挑。那时的女人,很少有那样高挑的身材,让他想到“玉树临风”那一类飘逸脱俗的句子。

  可惜城门那里有个下坡,他的自行车闸也不灵,只好随着自行车一溜风地远去。不过这难不住一个对某个女人已经有了兴趣的男人,更难不住像顾秋水这样的男人。

  这女人既然是从一一二师的司令部里出来,就肯定是一一二师某个军官的家眷。

  顾秋水一直说,那就是第一次看见叶莲子的情形。

  可是他错了,他绝对错把另一个女人当做了叶莲子。

  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一定是司令部里哪位长官的亲眷,而不是叶莲子。

  因为叶莲子根本不可能坐人力车,更不可能到一一二师司令部去。

  叶莲子随着父亲、继母,进入城市之后,饭是吃饱了,人也长高、长胖了,可却过着另一种一言难尽的日子……

  无论如何,人是需要一点花费的。好比已届“花期”的女孩子,每月都需要的那点纸张,可是叶莲子仍然没有一分钱的自主权。

  她对金钱的需要既简单又复杂。除了那点最必需的纸张外,比如,还想为继母做点什么;比如,还想自食其力地继续上学。

  很难想像她那样迷恋上学是为了什么。远大的理想?她能有什么远大的理想?

  也许与史峤的相遇更加强了这个愿望,尽管史峤S经不知何处去。

  所幸定县出膏药。家家摊膏药是定县一景,房东的闺女摊,叶莲子也就跟着摊,摊完了送去领工钱。

  第一次领到工钱的时候,手心儿里的热气,竟把那几个无情无义的铜板焐出了些许的温暖。回家路上,叶莲子一面浏览着街旁的摊子,二面想着怎样孝敬一下继母。快到家的时候看见一个烧饼摊子,想起继母爱吃芝麻烧饼,就买了四个。卖烧饼的伙计用长长的铁钳子将烧饼从烤炉里钳出,一个个烧饼胀鼓鼓、热呼呼、喜滋滋的。叶莲子担心路上烧饼凉了,就把烧饼揣在怀里,随之胸口也热了起来,以为继母一定也会给她一个如芝麻烧饼这样可亲的笑脸。

  她急煎煎地往家走,急煎煎地拍着大门上的门环。里面影影绰绰不知在嚷些什么,没人听见她在敲门。

  侧耳听了听,就听见继母在说:“什么十八岁的大闺女?早就二十了,再不把她嫁出去行吗?”

  “你让我把她嫁给谁呀?”父亲说。

  “王连长呀,不是刚死了太太吗?”

  “他净嫖窑子……”

  继母大有深意地笑着说:“哎哟,哪个男人不嫖窑子?”

  叶莲子虽然不知道这个王连长是谁,但肯定镶着大金牙,梳着大背头,张嘴就是“妈拉个巴子”对女人也只有两手,不是打她们的嘴巴子就是摸她们的屁股。就听从家里牌桌底下不时蹿上来的那声不知真假的尖叫,倚在一旁的太太或非太太的屁股,肯定被狠狠捏了一把。

  叶莲子心里一急,就更用力地敲起门来。

  继母嫌嫌地问道:“谁呀?”

  “我。”她小声小气地答道,“噢,莲子呀!”声音却是极慈祥的。

  叶莲子带着急于献宝的浮躁,一刻不可多待地扒着门缝往里张望,只见继母那总是躲在鼻梁里不肯出来的两个黑眼珠,现在却齐刷刷地向两扇大门掷来。大门外面的她,立刻感到置身于它们的杀伤力下。

  怀里揣着的热烧饼,一下就凉透了她的心窝。

  一脚迈进门后,却忘了自己急煎煎地敲门是为了什么,一时怔怔地站在那里。

  “回来了?”继母问。

  这才想起揣在怀里的烧饼,“妈,这是给您买的。”她有点担心继母会拒绝,想想,那双具有极大穿透力的眼睛,是怎样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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