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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已毫无高度可言。
只有一种沉闷的风度,
展示着那不能完全溶解于
时光的存在的奥秘
用脚踩着它的侧背。
我能明显地感到它的肌肤
有一种深度:尽管松软
却无法穿透。我的践踏
也不能令它产生伤口,
或是类似的记忆。
我来到这里。我带来了
我的一切。但我无法和它
交换任何东西。我的生命
不可能在此留下痕迹。
我的抵达也不能被它的天真
所证实。更不用说遥相呼应。
抽 屉
我将只经历一次死亡
但没有人能解答
我为什么会有十具以上的尸体
我最小的尸体
将是一封信。在雨天里
挂号寄出
我的幸福或不幸
都将归结到这一点:
他们很难把我寄丢
尽管曾插上翅膀
但我从未想过利用
那高度的一瞬,就近飞走
看来我还是喜欢降下来
但然如一片羽毛,让最小的
死亡用尸体统治着我
我的身上会空出边缘
中央爬满蚂蚁似的
文字,缠绵的手写体
而这时,我能比活着
更容易证明如下情景:
理应存在着复活之手
不信你看:它正在
打开抽屉,手腕镇定
如新雪,一点也不发抖
与风景无关,仅仅是即景
对我们起着镇静作用,这
无风的天空将我们隐秘的忿怒
在一种视野里平铺开,然后
倏地卷起,塞人无限的腋下。
正在我们回味。发愣之际,
一群鸽子,自那蓝色的宽大的
袖口滑出。紧接着是天色发生了
变化:仿佛轻飘。无根的一片云,
也能构成一道厚厚的防线。
抑或是身份不明的人正在掀烙
一张鸡蛋饼。这张饼大到
我们难以想象;它烙动时
投下的阴影,使我眼前轻描的
暮色骤然晦暗。但愿我看到的
不是人们所说的最后一眼:
像一封早年的信在半空撕碎后
坠散的纸片:一群鸽子翻飞,
开始变得比刚才活跃起来。
而在那样的高度,命运
实际上拼不出更完整的东西
报复
在阿贝尔·加缨之后,我们
好像还能讲一个客观的故事。
我们曾像两本参考书一样
躺在床上。我们的作者都不在场。
适合我们的书柜还未做好。
所以一整天,我们都躺在那里。
远离手和目光的把握,我们的血
穿过读音的脉管。我们彼此
阅读,才发现那些黑体字其实是
我们的骨头。而它的缝隙大多,
不能使任何物质得到实际的支撑。
夜色降临。我们不动声色,
悄悄用“上册”和“下册”互相
给对方起绰号。不包含问题与答案。
个人书信史话
似乎有大多的空白,
聚集在这尚未被书写过的
信纸上。所以有时
倾诉就像是在填写调查表。
涉及到情绪,牵连到
被反复怀疑的事物;有时
奇怪地,竟关系到个人的幸福。
多少次:写信就像是
一份不能辞职的工作。
有谁会暗自庆幸他的身体
像一本装有消音器的书:
其中的一部分,必然要复印出来,
并寄给一双美丽的眼睛。
多少次:信写得过于漂亮,
这反而吸引了更多的空腹的空白。
好像一双手的确可以
灵活如色彩斑斓的蝶翼。
而更多的空白则表明:
语言自己就会做梦,并像
一条防空洞一样有一个深处。
虽然最终有两个人会走到那里,
并把它作为一件事情来熟悉。
多少次,多少场轰轰烈烈:
仔细一想,其实只有两个人。
有时,两个人意味着拥挤不堪。
有时,两个人即便互相信任,
互相依靠,也难以应付一种恐惧。
也有时,每一个写下的字
都很顺手,一下子变成为
满园的黑郁金香,能将针对着
空白的包围圈不断缩小:仿佛
一封信仍可以引起一场战事,
像唐朝的檄文;或者结束一段
情感,像折断一根细长的柳枝。
未名湖
虚拟的热情无法阻止它的封冻。
在冬天,它是北京的一座滑冰场,
一种不设防的公共场所,
向爱情的学院派习作敞开。
他们成双的躯体光滑,但仍然
比不上它。它是他们进入
生活前的最后一个幻想的句号,
有纯洁到无悔的气质。
它的四周有一些严肃的垂柳:
有的已绿茵密布,有的还不如
一年读过的书所累积的高度。
它是一面镜子,却不能被
挂在房间里。它是一种仪式中
盛满的器皿所溢出的汁液;据晚报
报道:对信仰的胃病有特殊的疗效。
它禁止游泳;尽管在附近
书籍被比喻成海洋。毋庸讳言
它是一片狭窄的水域,并因此缩短了
彼岸和此岸的距离。从远方传来的
声响,听上去像湖对岸的低年级女生
用她的大舌头朗诵不朽的雪莱。
它是我们时代的变形记的扉页插图:
犹如正视某些问题的一只独眼,
另一只为穷尽繁琐的知识已经失明。
蝶恋花
你不脆弱于我的盲目。
你如花,而当我看清时
你其实更像玉;
你的本色只是不适于辉映。
你是生活的碴子,
害得我寻找了大半生。
你不畏惧于我的火焰,
你发出噼啪声时,
像是有人在给
我们的语言拔牙。
而你咬疼我时,我知道
我不只是成熟于一块肉。
你用更多的怪僻
将我的人格彻底割裂,
你认为结局中
还有被忽略的线索。
你不仅仅是尖锐于我的隐瞒,
而是尖锐于我们全体的。
你不如你的笔直,
正如我不如我的老练,
我偶尔会踉跄于你的转弯不抹角。
我弄潮于你的透湿,
而你不服气,因为那里的海浪
不是被蓝色推土机推着。
你不简单于我的理想。
你不燃烧,你另有元气。
你的轮廓倔强,但也会
融解于一次哭泣。
你透明于我的模糊,
你是关于世界的印象。
你圆润于我的抚摸--
它是切线运动在引线上。
你不提问于我的几何。
你对称于我的眼花,
如此,你几乎就是我的晕眩;
我取水时,你是桌上的水晶杯。
你尝试过各种
谨慎的方法,也不妨说
你紧身于清瘦之美。
你好吃但不懒做,
你的厨艺差不多都是
跟我学的,但你更成功。
你也成功于他们的混乱,
他们的神话。你甚至
骄傲于他们的全部困惑,
你拒绝利用他们的浑水,
虽然你酷爱摸鱼。
而他们的常识,你说,呸!
你多于我的丰收,
正如你用你的本色
多于我的好色。
你似乎永远少于我的碾磨:
你是比药面更细的品质;
如果有末日,你就是根治。
你不小于一,但你
仍然是例外。你结合于
我的高大,在枝条上颤悠时
如秋风中的鸟巢。
你只是不飞。你善走极端,
好像极端也是一条旅途。
你美于不够美,
而我震惊于你的不惊人,
即使和影子相比,你也是高手。
你不花于花花世界。
你不是躺在彩旗上;
你招展,但是不迎风。
你不是在百米开外,
你就近于他们所说的远方,
而我冲刺时,发现
蝴蝶在拖我的后腿;
我忿怒于前腿同样不准确,
不能像匹马那样腾空。
(1999.11)
榜样的力量
For QiQi
这里的松鼠可爱如
棕色的小皮球,在离公路
不到十米远的地方,跳来蹦去:
恣意压弯甚至是折断
那些曾被我们的祖辈
当作命运之签的草叶。
好动但却不好战,它们
在哪里冒出,哪里就是边界;
而我似乎正受惠于
它们用本能为警觉服务时
展示出来的精确。
我步行回住处时,常常会
分神于汽车的引擎
所演奏的超速的现代蛮乐;
而它们几乎不受刺激,
它们另有一套。也不妨说
对我们说来是功课的事情,
对它们说来始终是游戏:
在我挑剔的目光下
它们不停地滚动,偶尔竟也能
进入我昔日给狂奔的同伴
传球时的线路;短暂失踪时,
仿佛是催促我
在新的环境里养成
即兴总结的习惯:
我们的城市即使已全面西化
即使再能渗透,也还是
会有空隙与缝隙互文
在纯粹的小天地里。
两个跨越界限相爱的人
可以说已经走得很远,
但也没能跳出它,只不过
他们是互吻。而我实在
猜不出它们是否也有此习惯。
我不是它们的天敌,
它们也不知道我最近
开始受我的妻子影响
喜欢上这里的猫。
我和它们之间的关系
不存在疏通问题,也不会
卡在电视的喉咙深处。
而一旦向那小天地涉足,
并且加速,我便会发现
有人无意间为豹子
新买了双高帮耐克鞋。
(1999.12)
曾卓诗选
曾卓(1922… ),原名曾庆冠,出版的诗集有《门》(1944)、《悬崖边的树》(1981)、《老水手的歌》(1983)。
大森林有个大神秘 断弦的琴 花瓶 黄昏的歌 老水手的歌 青春 抒情两章 我遥望 谢谢你,上帝 悬崖边的树 夜色中的村庄 一个少女的回答 英雄 狱 祝福
大森林有一个大神秘
踏着枯枝、落叶、青苔走进一个原始大森林
我的心轻轻颤栗起来
——呵,走进了一个大神秘高高树梢上流动的风声烘托出沉重的寂静
浓荫中漏下的闪闪烁烁的光点衬显出幽深的黑黝
参天的粗壮的大树
低矮的交错的小树
狰狞的怪石
野兽的足迹
偶尔一滴水珠落在头上忽然一声巨鹰的长唳
……惊愕中,又陶醉于树木的气息,泥土的气息满目杂乱
又多么和谐
时间凝固
又处处充满生机
它古老而又年轻
经历过多少世纪
经历过多少风雪雷电
它永远屹立
我走着,不知道
是在走向原始还是走向未来我站住,不敢走进
森林的海的漩涡深处
一切浮躁被洗净
一切哀乐被抛置
肃穆、宁静、庄严……种种感觉从胸中升起
我却难以表达
那使我的心颤栗的大神秘
断弦的琴
将我的断弦的琴送你
从此不愿再弹奏着它
在你明月照着的绿窗前唱一支小夜曲
因为我不愿
让时代的洪流滔滔远去却将我的生命的小船
系在你的柔手上
搁浅于爱情的沙滩
我知道要来的
是怎样难忍的痛苦
但我仍以手
扼窒爱情的呼吸
花 瓶
是什么力量驱使着
这与根分离的花苞
在这花瓶中开放?
可正是这力量敦促我们
开放在这从永恒的大树上
砍下的历史的枝桠上?
黄昏的歌
时光短暂地徘徊
接着小鸟张开翅膀
平稳地向地平线翱翔。
那渐渐变淡的绯红的朦胧正要隐去,
突然那颗星闪闪发光,
“逝去了吗,时光?”
夜自己的音乐
弥漫在天空。
老水手的歌
老水手坐在岩石上
敞开衣襟,像敞开他的心面向大海
他的银发在海风中飘动他呼吸着海的气息
他倾听着海的涛声
他凝望:
无际的远天
灿烂的晚霞
点点的帆影
飞翔的海燕……
他的昏花的眼中
渐渐浮闪着泪光
他低声地唱起了
一支古老的水手的歌
“……海风使我心伤
波涛使我愁
看晚星引来乡梦上心头……”
当年漂泊在大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