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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2夜与昼-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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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有人招呼讨论会开始了。  
  他,商易,一个很怪的名字,常常让人开玩笑“商议(易)、商议(易)。”这时转过身来,向大家招呼道:“怎么着,咱们是不是开始?本人商易现在和你们大家商议商议。”大家全笑了,四下散开,在亭子四周围圈坐下。有人还掏出面包大嚼起来。“谁先开始?咱们可就开一个小时会啊,抓紧时间。是自告奋勇呢,还是让我点名?”商易依然笑呵呵说道。他中等身材,宽肩,手长,腿有些偏短,额头很大,鹰钩鼻。目光鹰一样锐利。照理他的相貌会给人阴险的印象,但因为他永远在扮演大大咧咧的角色,所以反而让人觉得可亲。他在农村插过队,现在中央的一个政策研究机构任职,借工作之便,“手伸四处”,联络八方,北京没有他伸不到的触角。大家都戏谑地称他为“联络官”、“盟主”、“信息中枢”,背后也有人称他为“思想二道贩子”、“说家”。他并没有多少自己的思想,但他善于把所有人的思想都收罗来,变为己有,而且转手又“贩”出去。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生来就是为着不停地说话的,是为着从早到晚和各种人聚会的。上瘾。北京思想活跃的年轻人没有人不知道他。谁也不太尊敬他,谁也不轻视他。很多时候,大家都需要他。  
  譬如,今天这“景山讨论会”就是他牵头召集的。他绝非公认的思想领袖,但惟有他和各“思想集团”都有着直接联系。  
  现在,各“思想集团”都簇拥着他们各自的领袖坐在四面。  
  亭子东面的这六七个人,有男也有女,一股子学究气,这是现在很有名气的“百科全书派”;南面这一团,为首的是个神情严谨的中年人(这是讨论会中唯一的中年人),叫许哲生,垂着皱纹深刻的额头,似乎总在苦思苦想,这群人被称为“改革先锋派”,许哲生及其同伴们是中国农业改革的先行者;西面这一群,以范丹林为首的,是一群年轻的经济学家,人们称他们为“经济智囊团”;北面,就是商易和李向南为核心的这群人了,差不多都当着“官”,或经理,或厂长,或县委书记,或政策研究人员,他们被称为“改革稳健派”。当然,人们是自然而然坐成这样的,也并不很分明。还有许多较小的“思想集团”和个人,或散落于大群中,或三两一伙地簇集在亭子四角,处于四大集团间的“接合部”、“边缘地带”。  
  人们纷纷点着了烟。商易也掏出烟点着,猛吸了一口:“怎么着,又是三十秒冷场,这惯例就破不了?”他嘻嘻哈哈地说道,“关于大趋势,咱们讨论过,关于怎么办,诸位更是天天在研究,今天把大伙儿约到一块儿,是要正面接触一下。你们不讲,我可要开始了,我一张嘴,可就跑马收不住缰了。”  
  众人笑了,他也笑了。他太明白这种冷场是因为什么了,人人都在认真地考虑发表一个像样的演讲,神经便都板住了。他才不会这样煞有介事呢。他是走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人们相互之间不很熟,恰恰给了他一个特殊地位:中心的地位,联络各方的地位,因而也是一个组织者、领导者的地位。他心中掠过一个思想:领导者,有时不过是因为处在一个中心的联络者的位置上而已。 
  他很满意自己此刻所处的位置。为了这种位置,他可以热心地做很多事,白天黑夜地张罗,累死都不要紧。但为了抵御别人侵占这种位置,他也时常有些狭隘的考虑。  
  她,张抗美,很认真地开口了。“我提个议……”她说。她长得不好看,满脸雀斑,又矮又小,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实际上她已经快三十岁了,而且在北京颇有知名度。她的几篇关于爱情婚姻的洋洋万言曾引起广泛反响。人们很难把她的相貌与她那笔锋犀利的论文统一起来。她与丈夫都是研究物理学的,丈夫已去美国留学,她也将出国。她明明知道那些初次见到她的人会因为她的相貌感到失望,她经常遇到这种令人难堪的失望,噢,你就是张抗美?她知道,此刻有人正在交头接耳地议论:“她就是张抗美?”她不在乎。她就是她。她是勇敢的,无所顾忌的,就像她的文章一样。要生活得幸福,首先要生活得勇敢。她坦然地笑了笑,接着说道:“咱们的讨论会最好采取走马灯和辩论相结合的方法。”  
  “什么?”人们都不懂了。  
  “走马灯,就是转着圈,每个人都简单扼要地发个两三分钟的言,这个言应该是你的思想宣言。但每人发布自己的思想纲领时,又不要互不相干,要和前面发言者的不同观点展开辩论。这就是和辩论相结合。概括起来就是:发表宣言的同时进行实质性辩论,在辩论的过程中一定要讲出自己的宣言。最后,人人都转圈讲过话了,我们就能在已经展开的思想面积上找到中心的争论,在那里发现有价值的东西。”  
  她的方案太卓越了。不愧为张抗美。她不是难看的小姑娘。她与她的方案都站立住了。  
  “我打头炮吧。”他,焦莽安,一个不足二百人的水泵厂厂长。胖而且壮,粗脖颈上一颗又圆又大的脑袋,已经开始秃顶,脸色红润,浓眉大眼,一股子热乎乎的憨厚劲儿。“你说完,我给你补充吧。”她,叶枫,焦莽安的妻子,是大学的经济系讲师,一个苗条干练的女人,紧挨他坐着。  
  夫妇俩坐在李向南身旁。他们曾和李向南在一个公社插队,是李向南的崇拜者。李向南感到左右簇拥着他的力量。他们讲话比自己讲话,更让他感到自己的分量。  
  “我认为中国的大趋势,简单说,就是对‘文化大革命’的反拨。这当然不是指我们的政策了,是指历史本身的趋势。反拨的政策是反拨的历史运动的反映而已。这也算我的宣言吧,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抓紧推进经济上的改革,脚踏实地地干,不要讲空话,拼命地往前拱,在二三十年内,造成民主政治的稳固的经济基础。”焦莽安说着,脸上渗出汗珠,他的嗓门很粗,口才不甚流利,显得有些笨拙。他表述的思想显得很平常,谈不上精彩,而且三言两语太简单,连一分钟时间也没用了。  
  叶枫远比丈夫聪敏,丈夫的话没有得到重视,甚至还引起了某些人的轻视,这些她都感觉到了。丈夫不是思想家,他的长处是善于实践。他像台大马力的发动机,滚烫地、不知疲倦地突突突不停开动。只要有人为他规划出战略,他就能以其精力旺盛的社会活动来实现它。而在思想上,她远比焦莽安更深刻、更有才华。  
  十几年前,在同一个县的插队知青中,她也远比他引入瞩目得多。后来,他们共同在一个农村小学当老师。她也从未看起过他。然而,她渐渐地在他身上发现了一种蓬勃向上的行动力量——这正是她所缺少的,最后竟出人意料地嫁给了他。婚后,她不仅感到了他那火热的、让她喘不过气来的拥抱是有征服力的,而且无论在工作还是在生活中,丈夫都成了这个小家庭的顶梁柱。盖新房,挖菜窖,拉煤,种菜,担水,一切都靠他的忙碌。进县城过河时,他每次都背着她过。她成了被娇惯的“小妻子”。虽然,她仍然比丈夫有思想,有口才,然而,她还是崇拜他。  
  现在,丈夫的话讲得很“柴”,她并不以为耻。到底是他开的头一炮。讲的不深刻不要紧,有她“补充”呢。“我补充焦莽安的思想吧。”叶枫抽了一口烟,伸手轻轻弹了弹烟灰,然后目光平视很从容地说,“‘文化大革命’这个苦果不是凭空结下的,它是几千年来封建专制的残余累积而成的。刚才咱们看到的故宫就是封建皇权的象征,它的颜色、格局、结构、造型,都集中表明着中国的皇权,表明着一种社会结构、权力结构,包括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哲学、伦理哲学、美学观念。这些物质的、观念的东西,社会上到处都有残留。‘文化大革命’这种封建专制的东西发展到顶点了,物极必反,法西斯专制终于破解了,民主的力量向四面冲开禁锢。所以,今天中国的大趋势就是对‘文化大革命’的反运动,表现在政策上,就是放宽。开放就是一种放宽。然而,只有对‘文化大革命’的反拨还不够,原来十亿人被捆成一捆,现在绳索断了,松绑了,可以活动了,整个社会还要继续发展向前,还要进一步改变经济、政治体制。所以,我认为:正确的战略与有效的实践在当前是最重要的。”  
  对面坐着的是许哲生。此刻,他垂着眼轻轻咳嗽了一声。就像他自己所知道的,他的咳嗽声是有分量的,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问题就在于什么样的战略是正确的战略。”过了好几秒钟,他才声音沙哑地慢慢说道,“其实说大趋势并没有多大意义,那是政治算术,人人都能说一套。关键在于正确的改革战略,这里面就自然包括着你对大趋势的估计。”  
  “对。”他身旁的几个年轻人立刻附和道,“‘正确的战略,有效的实践’,你们说的正确战略具体是什么?”他们的话锋都向着叶枫。 
  “我简单说吧,在当前,在调整上当坚决派,在整顿上当强硬派,在改革上当稳健派。”叶枫看着他们很从容地说道,显出一种男性般的干练。  
  许哲生垂着眼,脸上布满深思。几秒钟的沉默中,他完全能感到人们在注视他,也能感到簇拥着自己的年轻人在跃跃欲试地想要发言。“这是个貌似正确的战略。”他说了一句,又微微停顿了一下。  
  万春亭上立刻出现了尖锐对立的气氛。南边,许哲生这群人,北边,李向南这群人,同是改革派,但在战略思想上却经常发生像这样尖锐的争论。  
  “在改革上当稳健派,谁是激进派?我认为叶枫刚才的那个口号是个暧昧的口号。我不是不同意经济调整,比例失调需要调整,我也不是不同意整顿,我们面对着十年内乱留下的巨大经济困难,整顿调整在一定程度上是必然的。但是,根本又根本的出路是改革。要坚定不移、全力以赴地改革。有人说我是先锋派,我认为,在改革上就是要当先锋派,当彻底派。提所谓的当稳健派,实际上是面对现实阻力的妥协。”许哲生声音低哑一句一句地讲完了。  
  几秒钟沉默。  
  商易笑了,通融而圆滑地插进话来:“我以为当稳健派的意思是:要在复杂错综矛盾的社会诸力量中找出合力线来,按合力线方向制定我们的战略,这样才实际可行。是吧?有的时候,先锋的战略,并不能成为整个社会的轨迹。”  
  “我们不应该站在平衡点上,我们应该通过我们的努力尽量使社会的平衡点往前移动一点,知道吗?”许哲生的声音提高了,露出一丝激烈来,“整个社会的轨迹是不会和先锋部队的努力完全一致的,但有了先锋的努力,社会的合力线才能往前移动一些。如果,先锋力量退到合力线位置,合力线还要往后退,知道吗?”  
  他是1966年的大学毕业生,“文化大革命”中,他一个人跑遍了全国农村搞调查,写了不知多少篇关于农业政策的“反动文章”在地下流传,为此,他被抓,被判刑,被打坏了身体。现在,他在一个政策研究机构中任职,一直怀着一种疾恶如仇的斗士情绪在搞改革。四十多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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