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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2夜与昼-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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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之明?还老觉得自己像个年轻姑娘,这让人在心理上产生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这种“中年天真”,据说也是现代女性的常见病。  
  “你看那个女的穿的裙子没有?”范丹妮压低声音对旁边的林虹说,她指的是靠车门处一个穿着花格西式连衣裙的女子,她扶着车座站在那里,凝望着车窗外面,显得雍容美丽,牵引着车上许多男性的目光,她显然敏感到这一点,神情中显出些许矜持。“她那件连衣裙款式不错,可她穿不好看。穿这种裙子人显得大一号。她身材不苗条,穿着显胖,显笨……”范丹妮评论着。  
  林虹却从中听到了范丹妮的嫉妒。这又让她不舒服。那个女子无疑比范丹妮漂亮得多。然而,她渐渐顾不上去审视范丹妮的心理了。她的目光也都被一个个装扮漂亮的年轻女性所吸引。她在观察着她们的服装。也在不断地想像着:她们的衣服如果穿在自己身上是什么样呢,好看吗?天下的漂亮衣服太多了……  
  踏上最后一级楼梯,看着这熟悉的门,范丹林站住了。这就是万红红家。  
  ……他敲门,开门的是万红红的母亲何慕贤,白皙,微胖,脸色冷傲,女干部的形象。“万红红不在。”她挡在门口,不客气地说。  
  “我刚才在楼下看见她了,靠窗坐着。”范丹林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说不在就不在,她在也不想见你。”  
  “我只和她说几句话,伯母。”范丹林恳求道。  
  “她说了,不想再听你说什么了。从今以后,你不要再来纠缠我们红红。”盛气凌人的母亲退转身就要关门。  
  范丹林连忙上前用脚挡住门:“伯母……”  
  “你要干什么?”  
  “好,我不见她了……您能不能把这封信交给万红红?”范丹林拿出一封厚厚的信,那是他通宵没睡写的。  
  “不能。我不是跟你说了,你不要再来纠缠万红红了。”  
  “我并没缠着她,我只是想……”  
  “想什么?红红就是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能和你这样的人来往。”  
  “你没有权力干涉你女儿。”  
  “万红红,你过来,自己来回答他。”挡在门口的母亲回头大声说。  
  “你走吧。”隔着门听见里面万红红的声音。  
  “听见没有?红红从今以后和你彻底断绝来往。你放自尊点。”何慕贤砰地关上了门。革命干部家庭的大门不允许他这有海外关系的人踏进来……  
  十年后,他又要踏进这个门了。他克制住一瞬间回忆唤醒的耻辱感(这感觉早已淡漠了,然而,一旦站在这门口,它又涌上来,而且十分强烈),举手敲门。  
  门内,何慕贤正在像操办大事一样上下左右忙乱着:“红红,你不要穿这件连衣裙了,这件裙子你穿着显得太胖。”        
  万红红正穿着一件深红色的连衣裙对着穿衣镜左右打量,旁边床上已经堆了十几件衣裙。连衣裙被紧绷在身上,显出了她臃肿的腰身。她转身望着母亲:“那我穿哪件啊,刚才不是你让我换这件的吗?”  
  “换这件浅蓝的吧,我昨天下午给你买的。”  
  “淡颜色的更容易显胖。”万红红嘟囔着。怎么没有一件合适的衣服,自己不是一直很苗条的吗?  
  咳,没办法,原来精精干干的女儿,怎么这几年就像发酵的面团一样,胖成这个样子了。是无所用心懒的?“要不,你干脆别穿裙子了,穿裤子精干点。”  
  “那多呆板啊。”女儿对着镜子说道。她的脸胖得眼睛似乎都睁不开了。  
  “要不你穿那件灰筒裙吧,配上这件藕色衬衫。你头上戴什么,就戴这个黑发卡?”  
  “妈,你不要管我了。我愿意穿什么就穿什么。你越管越糟。”  
  “好好,你自己打扮吧,尽量显得精干点,头发不要扎起来,可能效果好点。好好,我不管了。”何慕贤转身进了厨房,“姥姥,烤鸭要不要从冰箱里拿出来醒醒?鸡呢?炖好了?吃白蘸还是红烧?汤就做鱼丸汤吧,他和咱们一样,也是南方人,爱吃鱼。”  
  “我弄吧。”姥姥正在盘盘碟碟、红绿一片的大案桌上切鱼、切肉、切菜。  
  何慕贤站在门厅四下里瞧着,一会儿铺整一下沙发上的浴巾,一会儿把彩色电视机旁那个塑料长颈鹿摆摆正。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郑重其事地准备接待一个客人。  
  女儿的婚姻大事始终解决不了。好的没有,不好的看不上,眼看着人越来越胖,年纪也越来越大了——三十了,做母亲的真急了,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总不能一辈子当老闺女吧。她一对女儿提起这事,女儿就冲她烦,“你越管越糟。”她也确实感到欠着女儿。范丹林这几年的情况,她们不时有所耳闻;出国,读硕士,作报告,上报纸,每每刺激着她们。女儿为此常常整日发呆。她作为母亲对十年前的硬性干预更是后悔不迭。谁让她是个驯服的政治工具呢?  
  打听到范丹林还没结婚,一个月前,她犹豫再三后给范丹林写了封信:“过去,极左的政治毒化了我们之间的关系。现在,作为长辈我常常很后悔,伤害了你,也伤害了红红。十年过去了,希望你能原谅我。在我不安反省的同时,常常想起你,红红和姥姥也常常想起你。如果有时间,请你来家里玩玩……”  
  半个月前,为了女儿,在未收到回信的情况下,她不顾尊严又给范丹林写了封信。这次范丹林回信了,说是这个星期天来。今天一早,全家就处于一种忙乱的兴奋中。  
  有人敲门了,可能就是他。  
  “谁呀?”她问,连忙去开门。  
  范丹林直直地立在门口。“伯母,你好。”他很礼貌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红红,丹林来了。”何慕贤连忙回头喊道,“快进来,进来吧。”  
  万红红一边理着头发系着裙带,一边跑出来,因为兴奋,她的举止有些慌乱。“丹林。”她有些不自然。  
  这就是他曾经那样爱恋的万红红?过去的学生气一点都没了,胖得像个大妇女。这让他失望。那种要报复一下的欲望都因此弱化了。  
  “姥姥在吗?”他矜持地一笑,按既定方针彬彬有礼地问。  
  “在呢,你进来呀。”母女俩忙不迭地往里让。  
  “我今天来,就是想看看姥姥的。”范丹林很客气地说明。  
  母女俩怔愣地看了看他,脸上兴奋消失了。她们都听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了。  
  万红红垂下眼,转过身去,“姥姥,有人来看你。”她对着厨房说了一句,就扭着臃肿的身体,趿拉着拖鞋,懒洋洋回房间去了。  
  “丹林,进来吧,姥姥在厨房呢。”何慕贤目光闪烁地说道。  
  他站在门厅里,既看到了万红红房间床上那一堆五颜六色的衣裙,也看到了厨房案桌上的鸡鸭鱼肉和菜蔬,万红红刚才那激动的眼睛,何慕贤那殷勤的笑脸,都让他感到报复得到实现的满足。然而,他又有些心软: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姥姥在围裙上揩着手从厨房出来了。  
  “姥姥,您好。”范丹林亲热地上前拉住了老人的手。  
  十年前,惟有这位老人对范丹林没有任何歧视,始终抱着善良慈爱的态度。  
  姥姥自己的成分是资本家……  
  百货大楼是个繁华的商品世界。那样多的漂亮衣裳,那样多的选择对象,那样令人眼花缭乱,然而从里面出来后,林虹发现自己只买了一双急需的拖鞋……  
  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范丹妮挎着精致的鳄鱼皮小皮包,迎着来看电影的人流,在最显眼的位置站着。她保持着亭亭玉立的优美姿势,和每一个相识者打着招呼。“丹妮,你等谁呢?”人们不断地问她,她便显得活泼可爱地笑笑:“啊,等个人。”其实她谁也不等。每次看电影,她都要这样迎着人流站在门口。她愿意人人都注意她,她总要把自己看做小姑娘一样地卖弄纯真,当一些中年男性确实这样对待她时——他们叫她小丹妮,戏谑地称她为“我们电影界最纯真的天使”——她便完全进入一个年轻姑娘的角色,用极为天真的表情娇嗔微笑,用同样天真的声音说话。她撩头发的动作,她转来转去使裙子摆荡的仪态,她瞟人的目光,都显得纯真极了。……  
  范丹妮去看一部内部电影,走了。林虹一个人来到美术馆。  
  一楼第一展厅陈列的是清代山水画的临摹画展。一踏进去,就有一派宁静淡泊的山光水色。一幅幅山水画下,缓缓移动着观画的人群。她从小学过国画,这些年闲暇寂寞时也常常画几笔。现在,立身于这么多清代名画的临摹本前,她仿佛一下踏入了另一个世界。这是与京华闹市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这是清初代表画家之一弘仁的画。《黄海松石图》,清俊峭伟,新奇有致,那壁立的岩崖,那在岩崖上横生竖立的青松,那在若有若无的云雾后淡远的山岩,都透着一股峻峭而淡泊、悠远而沉静的气息。  
  弘仁,安徽歙县人,明亡有抗清志,赴闽从建阴古航禅师为僧。超尘拔俗,不近功利,大概才能有这种比山水还宁静的山水画吧。  
  再看他这幅《幽亭飞瀑图》,迎面壁立的很宽的悬崖,右侧一道飞瀑银河般泻落而下,下面一潭清水,近处左侧岩石错落堆耸,岩顶几棵树下,小亭幽立。这是一个与尘俗隔绝、幽静奇绝的小天地。坐在这样的幽亭上,看着清逸孤独的飞瀑,该有怎样的心澄目洁啊。你会觉得百货大楼中那摩肩接踵的喧嚣是那么令人生厌,烦不可耐。  
  山水画能陶冶性情。  
  这几幅是髡残的画。  
  《苍山结茅图》,竖幅,山,树,路,从高天蜿蜒迤逦而落,然后稍现平缓之势,便在近树掩映中静静地出现茅屋。画中那含蓄的苍然、寂然、淡然、幽然的意境真有一种言语难道的宗教般的空灵和谐。令人心目苍茫,怅然如烟。  
  什么样的笔法才能描绘如此的意境?  
  髡残,年轻时便落发为僧,云游天下,后定居南京牛普寺,多病寡交,寂寞一生。这样的人生,这样的心境,才化为那样的山水画吧?  
  这是八大山人的画。  
  《远村图》,山色苍茫,天地荒远,人烟稀寥,烟云惆怅。凝视着它,目光渐渐恍惚,你会觉得自己也走在那通往远村的荒寒寂寥的山路上,天地萧疏苍凉,人生虚无迷惘,真想把自己溶化在烟霭中,淡淡地化为乌有。  
  《溪山图》,浑朴宁静,明净秀逸。那山、那天、那树、那石,都在一种安谧圣洁、不可污染的清泊之光笼罩下,一个超脱尘俗的、净朗悄寂的仙境。看着它,你会觉得超出了自己的形骸,无声无响地踏入了仙境,盘桓于山间树下,整个身心都溶化在一片淡泊清静中。  
  八大山人的画,显然比弘仁、髡残的画造谐更高,感染力也更大。这位明朝宁王朱权的后裔,明亡后削发为僧,后又做道士,号八大山人。其一生中,对明朝覆没怀痛于心。看着他的画,她不由得生出的想法是:功名利禄有何意义呢?面对溪山图的净朗淡泊的仙境,看这喧繁闹乱的京都,像个大蚂蚁窝,人们在这里忙碌钻营着,懵懵懂懂,愚昧可笑。自己还不如找个远村,在那儿作作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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