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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文集 作者:丰子恺-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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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语形容瓜子吃不饱,叫做〃吃三日三夜,长个屎尖头。〃因为这东西分量微小,无论如何也吃不饱,连吃三日三夜,也不过多排泄一粒屎尖头。为消闲计,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条件。倘分量大了,一吃就饱,时间就无法消磨。这与赈饥的粮食目的完全相反。赈饥的粮食求其吃得饱,消闲的粮食求其吃不饱。最好只尝滋味而不吞物质。最好越吃越饿,像罗马亡国之前所流行的〃吐剂〃一样,则开筵大嚼,醉饱之后,咬…下瓜子可以再来开筵大嚼。一直把时间消磨下去。
  要剥壳也是消闲食品的一个必要条件。倘没有壳,吃起来太便当,容易饱,时间就不能多多消磨了。一定要剥,而且剥的技术要有声有色,使它不像一种苦工,而像一种游戏,方才适合于有闲阶级的生活,可让他们愉快地把时间消磨下去。
  具足以上三个利于消磨时间的条件的,在世间一切食物之中,想来想去,只有瓜子。所以我说发明吃瓜子的人是了不起的天才。而能尽量地享用瓜子的中国人,在消闲一道上,真是了不起的积极的实行家!试看粮食店、南货店里的瓜子的畅销,试看茶楼、酒店、家庭中满地的瓜子壳,便可想见中国人在〃格,呸〃、〃的,的〃的声音中消磨去的时间,每年统计起来为数一定可惊。将来此道发展起来,恐怕是全中国也可消灭在〃格,呸〃、〃的、的〃的声音中呢。
  我本来见瓜子害怕,写到这里,觉得更加害怕了
1934年4月20日。

 
湖畔夜饮 

  前天晚上,四位来西湖游春的朋友,在我的湖畔小屋里饮酒。酒阑人散,皓月当空。湖水如镜,花影满堤。我送客出门,舍不得这湖上的春月,也向湖畔散步去了。柳荫下一条石凳,空着等我去坐,我就坐了,想起小时在学校里唱的春月歌:〃春夜有明月,都作欢喜相。每当灯火中,团团清辉上。人月交相庆,花月并生光。有酒不得饮,举杯献高堂。〃觉得这歌词温柔敦厚,可爱得很!又念现在的小学生,唱的歌粗浅俚鄙,没有福分唱这样的好歌,可惜得很!回味那歌的最后两句,觉得我高堂俱亡,虽有美酒,无处可献,又感伤得很!三个〃得很〃逼得我立起身来,缓步回家。不然,恐怕把老泪掉在湖堤上,要被月魄花灵所笑了。 
  回进家门,家中人说,我送客出门之后,有一上海客人来访,其人名叫 CT(1),住在葛岭饭店。家中人告诉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去找我了。这是半小时以前的事,此刻时钟已指十时半。我想,CT找我不到,一定已经回旅馆去歇息了。当夜我就不去找他,管自睡觉了。第二天早晨,我到葛岭饭店去找他,他已经出门,茶役正在打扫他的房间。我留了一片,请他正午或晚上来我家共饮。正午,他没有来。晚上,他又没有来。料想他这上海人难得到杭州来,一见西湖,就整日寻花问柳,不回旅馆,没有看见我留在旅馆里的名片。我就独酌,照例倾尽一斤。
  黄昏八点钟,我正在酩酊之余,CT来了。阔别十年,身经浩劫,他反而胖了,反而年轻了。他说我也还是老样子,不过头发白些。〃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这诗句虽好,我们可以不唱。略略几句寒暄之后,我问他吃夜饭没有。他说,他是在湖滨吃了夜饭,─…也饮一斤酒,─…不回旅馆,一直来看我的。 我留在他旅馆里的名片,他根本没有看到 。我肚里的一斤酒,在这位青年时代共我在上海豪饮的老朋友面前,立刻消解得干干净净,清清醒醒。我说:〃我们再吃酒!〃他说:〃好,不要什么菜蔬。〃窗外有些微雨,月色朦胧。西湖不像昨夜的开颜发艳,却有另一种轻颦浅笑,温润静穆的姿态。昨夜宜于到湖边步月,今夜宜于在灯前和老友共饮。〃夜雨剪春韭〃,多么动人的诗句!可惜我没有家园,不曾种韭。即使我有园种韭,这晚上也不想去剪来和CT下酒。因为实际的韭菜,远不及诗中的韭菜的好吃。照诗句实行,是多么愚笨的事呀!
  女仆端了一壶酒和四只盆子出来,酱鸭,酱肉,皮蛋和花生米,放在收音机旁的方桌上。我和CT就对坐饮酒。收音机上面的墙上,正好贴着一首我写的,数学家苏步青的诗:〃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辛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有了这诗,酒味特别的好。我觉得世间最好的酒肴,莫如诗句。而数学家的诗句,滋味尤为纯正。因为我又觉得,别的事都可有专家,而诗不可有专家。因为做诗就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诗也做得好。倘说做诗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诗,就好比说做人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人,岂不可笑?因此,有些〃专家〃的诗,我不爱读。因为他们往往爱用古典,蹈袭传统;咬文嚼字,卖弄玄虚;扭扭捏捏,装腔做势;甚至神经过敏,出神见鬼。而非专家的诗,倒是直直落落,明明白白,天真自然,纯正朴茂,可爱得很。樽前有了苏步青的诗,桌上酱鸭,酱肉,皮蛋和花生米,味同嚼蜡;唾弃不足惜了!
  我和CT共饮,另外还有一种美味的酒肴!就是话旧。阔别十年,身经浩劫。他沦陷在孤岛上,我奔走于万山中。可惊可喜,可歌可泣的话,越谈越多。谈到酒酣耳热的时候,话声都变了呼号叫啸,把睡在隔壁房间里的人都惊醒。谈到二十余年前他在宝山路商务印书馆当编辑,我在江湾立达学园教课时的事,他要看看我的子女阿宝,软软和瞻瞻─…《子恺漫画》里的三个主角,幼时他都见过的。瞻瞻现在叫做丰华瞻,正在北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到;阿宝和软软现在叫丰陈宝和丰宁馨,已经大学毕业而在中学教课了,此刻正在厢房里和她们的弟妹们练习平剧!我就喊她们来〃参见〃。CT用手在桌子旁边的地上比比,说:〃我在江湾看见你们时,只有这么高。〃她们笑了,我们也笑了。这种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谓〃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可以浓烈地尝到。CT叫阿宝〃大小姐〃,叫软软〃三小姐〃。我说:〃《花生米不满足》、《瞻瞻新官人,软软新娘子,宝姐姐做媒人》、《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等画,都是你从我的墙壁上揭去,制了锌板在《文学周报》上发表的,你这老前辈对她们小孩子又有什么客气?依旧叫'阿宝'、'软软'好了。〃大家都笑。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又浓烈地尝到了。我们就默默地干了两杯。我见CT的豪饮,不减二十余年前。我回忆起了二十余年前的一件旧事,有一天,我在日升楼前,遇见CT。他拉住我的手说:〃子恺,我们吃西菜去。〃我说〃好的〃。他就同我向西走,走到新世界对面的晋隆西菜馆楼上,点了两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兰地。吃完之后,仆欧送帐单来。CT对我说:〃你身上有钱吗?〃我说〃有!〃摸出一张五元钞票来,把帐付了。于是一同下楼,各自回家─…他回到闸北,我回到江湾。过了一天,CT到江湾来看我,摸出一张拾元钞票来,说:〃前天要你付帐,今天我还你。〃我惊奇而又发笑,说:〃帐回过算了,何必还我?更何必加倍还我呢?〃我定要把拾元钞票塞进他的西装袋里去,他定要拒绝。坐在旁边的立达同事刘薰宇,就过来抢了这张钞票去,说:〃不要客气,拿到新江湾小店里去吃酒吧!〃大家赞成。于是号召了七八个人,夏丐尊先生,匡互生,方光焘都在内,到新江湾的小酒店里去吃酒。吃完这张拾元钞票时,大家都已烂醉了。此情此景,憬然在目。如今夏先生和匡互生均已作古,刘薰宇远在贵阳,方光焘不知又在何处。只有CT仍旧在这里和我共饮。这岂非人世难得之事!我们又浮两大白。
  夜阑饮散,春雨绵绵。我留CT宿在我家,他一定要回旅馆。我给他一把伞,看他的高大的身子在湖畔柳荫下的细雨中渐渐地消失了。我想:〃他明天不要拿两把伞来还我!〃
  三十七年(1948年) 三月廿八日夜于湖畔小屋。
  ─────
  (1)即郑振铎。——编者注。

 
告缘缘堂在天之灵 

  去年十一月中,我被暴寇所逼,和你分手,离石门湾,经杭州,到桐庐小住。后来暴寇逼杭州,我又离桐庐经衢州、常山、上饶、南昌,到萍乡小住。其间两个多月,一直不得你的消息。我非常挂念。直到今天二月九日,上海裘梦痕写信来,说新闻报上登着:石门湾缘缘堂于一月初全部被毁。噩耗传来,全家为你悼惜。我已写了一篇《还我缘缘堂》为你伸冤,(登在《文艺阵地》上。)现在离开你的忌辰已有百日,相你死后,一定有知。故今晨虔具清香一支,为尔祷祝,并为些文告你在天之灵: 
  你本来是灵的存在。中华民国十五年,我同弘一法师住在江湾永义里的租房子里,有一天我在小方纸上写许多我所喜欢而可以互相搭配的字,团成许多小纸球,撒在释迦牟尼画像前的供桌上,拿两次阄,拿起来的都是〃缘〃字,就给你命名曰〃缘缘堂〃。当即请弘一法师给你写一横额,付九华堂装裱,挂在江湾的租屋里。这是你的灵的存在的开始,后来我迁居嘉兴,又迁居上海,你都跟着我走,犹似形影相随,至于八年之久。
  到了中华民国廿二年青,我方才给你赋形,在我的故乡石门湾的梅纱弄里,吾家老屋的后面,建造高楼三楹,于是你就堕地。弘一法师所写的横额太小,我另请马一浮先生为你题名。马先生给你写三个大字,并在后面题一首偈:
  能缘所缘本一体,收入鸿蒙入双眦。
  画师观此悟无生,架屋安名聊寄耳。
  一色一香尽中道,即此××非动止。
  不妨彩笔绘虚空,妙用皆从如幻起。
  第一句把我给你的无意的命名加了很有意义的解释,我很欢喜,就给你装饰;我办一块数十年陈旧的银杏板,请雕工把字镌上,制成一匾。堂成的一天,我在这匾上挂了彩球,把它高高地悬在你的中央。这时候想你一定比我更加欢喜。后来我又请弘一法师把《大智度论·十喻赞》写成一堂大屏,托杭州翰墨林装裱了,挂在你的两旁。匾额下面,挂着吴昌硕绘的老梅中堂。中堂旁边,又是弘一法师写的一副大对联,文为《华严经》句:〃欲为诸法本,心如工画师。〃大对联的旁边又挂上我自己写的小对联,用杜诗句:〃暂止飞乌才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中央间内,就用以上这几种壁饰,此外毫无别的流俗的琐碎的挂物,堂堂庄严,落落大方,与你的性格很是调和。东面间里,挂的都是沈子培的墨迹,和几幅古画。西面一间是我的书房,四壁图书之外,风琴上又挂着弘一法师写的长对,文曰:〃真观清净观,广大智慧观,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最近对面又接着我自己写的小对,用王荆公之妹长安县君的诗句:〃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因为我家不装电灯,(因为电灯十一时即熄,且无火表。)用火油灯。我的亲戚老友常到我家闹谈平生,清茶之外,佐以小酌,直至上灯不散。油灯的暗淡和平的光度与你的建筑的亲和力,笼罩了座中人的感情,使他们十分安心,谈话娓娓不倦。故我认为油灯是与你全体很调和的。总之,我给你赋形,非常注意你全体的调和,因为你处在石门湾这个古风的小市镇中,所以我不给你穿洋装,而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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