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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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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好父亲,在外面是支撑社会的大柱子。这像是一条铺了铁轨的轨道,人人得顺
着它走,不然就不对了。”
    “我认为这条轨道是正路,并不错。”陈光明说。
    “看对什么人说吧!对于自认是正人君子的,这条道路是再正也没有啦!可是
对于有些人,譬如说在下,就不稀罕那么走。坦白的说:我今天就是个流浪汉,凭
着能画几笔,十年来东漂西荡的也没饿死。你们问我做什么?我的经历就这么简单。”
他张了张两只胳膊,再抽烟。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接不下话去。过了好一会,郭新治才以无限同情的声调道:
“慰祖兄,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会如此?以你的背景和条件,实在不应该这样偏激。”
    “我一点也不偏激,不过是拒绝再过欺骗自己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一般人都在过欺骗自己的生活?”陈光明颇不以为然的,连笑
容也没有。
    “依我看是的。”刘慰祖倨傲的仰仰下巴。
    “奇怪……”一直很少开口的陈太太叽咕了一声。
    “这个道理我想不通,还需要你再解释。”陈光明说。
    “这个道理再明显也没有了,在我们周围有多少不平的现象?有多少黑暗的现
实?有多少满嘴仁义道德却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人?可是没有人敢承认。为什么不敢
承认呢?因为一承认这个世界就显得太丑恶,太没价值,这个日子也就没法子过了。”
刘慰祖猛猛的吸了几口烟,把剩下的一小段烟蒂用力的掐死了,再用力的比个手势,
道:“于是,就装傻,做大鸵鸟,睁着眼睛说瞎话。这种生活不是欺骗是什么?”
他说完冷笑着看看众人。
    “我不认为这是欺骗,也不认为这个世界像刘兄形容的那么令人绝望,我认为
像我们过的这种生活也还不错,值得我们为她努力。”陈光明立刻反驳。
    一直用心的听,又像在思索什么的郭新治,抱歉的笑笑,也开口了:
    “慰祖兄,你这‘欺骗’两个字用得可太重了。当然,我绝对承认,这个世界
不是尽善尽美的,是有许多许多的缺陷,问题是没有人有能力一下子把她统统改善
过来。”他语调和平,谈话之间不时的做歉意的笑容。“像我们这些平凡的人,能
做的无非是尽自己的责任,本着良心、良知,做自己能做的事,如果每个人都能这
样做,不是世界就慢慢变好了吗?”
    “你的想法太乐观了,我不认为那有多少用。良心、良知、责任之类的字眼也
没有绝对的标准。你看那些整天吵吵叫叫,叫人家要有道德、有良心的人,他自己
有道德有良心吗?也许他自以为有,也许根本连自己都知道没有,不过是自我标榜
来沽名钓誉,用什么道德呀、良心呀、仁爱呀之类的字眼来骗人的。”
    “刘兄把人类社会整个否定了?”陈光明大为震憾的。
    王宏俊见刘慰祖当众发表惊世骇俗的高论,早担着一分心思,见他愈说愈口无
遮拦,言词愈来愈锋利,愈偏激,几次想岔开话题又插不进嘴,更急得不知如何是
好,只把两手不停的搓,好像非要搓掉一层皮才肯罢休一般。
    “呵呵,今天可热闹了,几个大辩论家遇在一起,有好戏看啦!”为了缓和空
气,他有意的打哈哈。
    几个人辩得兴起,都没理会王宏俊的话。
    徐聪慧几次想开口参加辩论,也因情绪过分激动及刘慰祖的话锋太快,插不进
嘴而欲言又止。小鸟依人型的陈太太一脸茫然,显然是对所谈的题目既不感兴趣也
没大听懂。
    王宏俊忙着倒酒让下酒的小点心,数度阻止辩论继续发展而不成功,也懒得再
阻止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甜酒,舒适的往椅子上一靠,笑着道:
    “叫你们吵吧!山人我静坐一方,隔岸观火了也。”
    刘慰祖几乎是有点轻蔑的牌子瞭王宏俊一眼,继续说:
    “对于向来不肯深思、怕事、又好依赖的中国人来说,这样的论调是要吓坏人
的。本来嘛,人人都听话、都孝顺,惟独你对父母不孝顺,这还得了?不是忤逆吗?
你看看,这帽子大不大?你不听他的、顺着他、把好吃好喝的给他,他就给你扣个
不孝的大帽子。这顶帽子一扣,你旁边的人都认为你不好了。”刘慰祖说得兴起,
欲罢不能,大大的喝了一口威士忌。“只因为做父母的人给了我们这个生命,他就
觉得理直气壮了,投资了,对你有恩惠了,非叫你连本加利的还不可了。不管他值
不值得人尊敬,都硬逼着你尊敬他,听他的,把他看得又高又大。其实只要我们肯
多想想,就知道这是‘愚儿政策’……”
    “刘慰祖先生,你能不能让我插几句嘴?”一直想插嘴插不上的徐聪慧到底抢
上了一句。她先抚弄了一下额头前的头发,圆圆的面孔上看得出激动。“孝顺和父
母子女之间的关系绝不是像你那么解释的。譬如说我自己,现在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我敢说,甚至在我的孩子还没出生之前,我就开始爱他们了。我看他们比我自己还
重,我总想着怎么叫他们过得更好、更幸福、将来有更好的前途。可是我并没盼望
他们要如何的回报我,如果他们将来回报我,对我孝顺,那是因为他们爱我。你不
能把人与人之间的爱,特别是父母之爱都给否定了。慰祖兄,你没结婚,没做父母,
如果你做了父亲,论调就不会是这样的了。”
    “对,刘慰祖,赶快找个对象结婚吧!”王宏俊想把紧张的空气冲淡,又故意
打哈哈。
    “真的,慰祖兄,你这么帅的小伙子,怎么到现在还是王老五呢?也有三十五
了吧?快找个对象结婚吧!结了婚,人生观会改变的。”郭新治说。
    “嘻嘻,”刘慰祖龇着牙笑起来。“你们以为我讨不着老婆,才把人生说成这
个样子啊!各位朋友,跟你们说句真心话:我永远不会结婚,我根本反对婚姻制度。
把两个活生生的人硬是捆在一起,叫他们过一辈子,这不是荒唐吗?不但荒唐还等
于是自己骗自己。”
    刘慰祖的话,又把几个人听得面面相觑。在座的除了刘慰祖本人,全都结了婚,
他否定婚姻,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使得每个人都有一种受辱的感觉,和忍无可忍的
愤慨。连做主人的王宏俊也笑不出来了。
    “慰祖兄,我可不可以请问你,你认为什么样的社会才是理想的?人与人之间
的关系要怎么样才算是真诚无欺的?”郭新治耐心的问。
    刘慰祖的眉宇间闪过一抹痛楚,沉吟着道:
    “很坦白的说:我对于人类社会,已经不抱希望。因为人没有办法真正做他自
己,总是或多或少的被愚弄、受限制。因为人没有办法得到真正的自由,这个世界
也就没办法摆脱虚伪。这是个恶性循环,没办法的,我早绝望了。”
    “慰祖兄,你的看法太悲观了。”郭新治说。
    “别忘了他是惨绿少年啊!”王宏俊很勉强的打哈哈。
    陈光明已经半天不开口,表情是愤怒而鄙夷的,羞与为伍的冷漠已明显的写在
脸上。他太太反而开口了:
    “刘先生说的话真好玩,人不做自己做谁呢?我觉得我旁边的人都不虚伪,都
好可爱。”她说完抿着涂了口红的嘴笑了,一边用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整整头发。
    “喔——”刘慰祖只哼了一声,意思是:“你懂什么?笨蛋!”
    “唉!刘公子,你的想法我可没办法同意。”徐聪慧把垂着的眼睑抬起,望着
刘慰祖,郑重的说。“我个人觉得有足够的自由,我守该守的规律,负该负的责任,
过我喜欢过的生活,念我想念的书,学我想学的东西。我觉得就够了,杀人越货闯
红灯的自由我不需要,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人百分之九十会同意我的想法。”
    “我也相信有百分之九十的人会认同你想法,所以我说这个世界没希望了。”
刘慰祖的话锋依然锐利,并不因为徐聪慧是女性而有所让步。“最让人感到没希望
的就是人的因循、逃避、和投降式的易于满足心理。”他不理会众人困惑的表情,
继续说他的。“一般人都有这种心理,都会说:‘我守规律、负责任、不做不该做
的事,我是好人。’可是就不往深处想想,他守谁的规律?负谁的责任?全世界的
人都吵着要自由,其实争来争去的都是白费力,自由是永远不会属于人类的。”说
到后来,刘慰祖的声调里透着一种绝望到极点的苍凉。
    屋子里膨胀着一股非常窘迫的空气。
    过了一会,郭新治想出来新话题以改变气氛:
    “这几年台湾内文坛兴盛得很,有好文章出来,慰祖兄以前不是常写诗吗?现
在还写不写?”
    “不写!什么都不写。”刘慰祖嗤之以鼻的说。“写那个干什么?不是瞪着眼
睛说瞎话,就是跟在一群人的背后摇旗呐喊,再不就搞小圈子互相吹捧,自说自话
的无病呻吟,我不写诗,不写散文,也不写小说,什么都不写。”
    “不写,看不看呢?”郭新治又问。
    “看倒是看的,常常是一边看一边生气。”
    “生气?为什么?徐聪慧问,陈太太注意的听。
    “因为它们有本事惹人生气,有的硬逼你爱,有的专掏古老董,回忆个没完没
了。有的言不由衷,说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信。也有的自以为知道得多,振振有辞的,
其实是坐并观天。”他把最后一点威士忌往嘴里一倒,然后把空酒杯在手上转来转
去的翻弄。“总之,那些书一点也影响不了我。”
    “书影响不了你?什么能影响你?”王宏俊开玩笑的问。
    “什么都不能。”
    “别把话说得那么死,我的葡萄牙烤鸡一定能够影响你。”伊丽莎白高高的身
材站在门口,满面笑容。“你们没闻到烤鸡的香味吗?快到饭厅去吧!”
    进饭厅之前,徐聪慧走在刘慰祖身边。
    “你还记得林碧吗?”她忽然问。
    “林碧——”刘慰祖的脑子里出现了那个长发披肩,皮肤洁白,脸上永远凝着
一层冷漠,两只长长的凤眼里,总含着一种近乎痴迷神情的女人,“我谁也记不起
了,包括林碧在内。对我来说,她像是一盆白水,太干净,也太没味道了。”
    徐聪慧绝望的轻叹一声,把想说的话全咽了回去。



  

                                   7

    昨晚上刘慰祖酒喝得太多,一夜睡得好沉,连梦都没有一个。要不是外面的鸟
儿叫声太大也太美,他保不定还能继续睡下去。
    他睁开眼睛,见一道道的红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挤进来,使得地中央的部位
像铺了一块四方形的光毯,照亮了屋子里的幽暗。
    “我在这里是个极不受欢迎的人,我要立刻离开。”是他醒来后的第一个意念。
    看看手表,已是十点。如果动作快一点,说不定可以赶上十一点半开往巴黎的
那班车。
    他想着就起来,收拾好了背囊再推开百叶窗。
    窗外是另一个世界,太阳好得让他禁不住要惊叹,而那条在阳光中闪烁、细长
如带的纳卡江,美得令他几乎不愿离开海德堡。几只麻雀在窗下的梧桐树上跳着、
叫着,他看着它们,看了好一会才舍得把窗子关上。
    他下楼就看到王宏俊。王宏俊站在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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