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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歌-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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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这样一个人?”
  赵襄子毫不考虑地道:“要!我的看法与你不同。我认为你仍然是一个伟大的剑土。”
  预让叹了口气,“很抱歉,君侯,预让却不会改变自己去做那样的人。”
  “预让。大丈夫当恩怨分明,我两次不杀你,这份情又将如何报答呢?”
  预让想了一下才道:“欠债也有先后轻重,在我酬报完智伯之后,若有余力,也定然有以还君侯。”
  襄子也想了一下道:“你报答智伯的唯一方法就是刺杀我了?”
  “是的,这是智伯活着对我所提的最后一个要求。也许,他如活着,会改变这个要求,但是他没有机会再作改变,我也只好贯彻始终了。”
  “如果你杀了我,又如何能报答我呢?”
  预让笑道:“那时我若有命在,君侯还有什么未了心愿,我必为完成,但我只是一名剑客,那些事也只限于剑客能做的范围之内。”
  襄子不禁有啼笑皆非的感觉,长叹了一声道:“预让,你一直在激使着我此刻杀了你。”
  “预让并无此意,只是告诉君侯,我的决心而已。”
  襄子举起了剑。他对说服预让投降已经放弃,他知道这个汉子是永远无法为己所用了。
  预让也执剑而立,作决斗的姿势,可是他眼中已经没有了杀机,有的只是一片茫然。
  襄子又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预让此刻只是在求死,自己攻击过去,他不会认真反击的,最多只是敷衍,然后死在自己的剑下。
  一个剑手是不该死于床榻,最理想的归宿,就是手中执剑,死于决斗之中,敌手的剑下。
  预让正在追求他的归宿,这一刹那间,襄子真有着成全他的愿望,可是走到预让面前时,襄子又放下了剑。
  他无法对预让出剑,因为他自己也是个剑士,一个剑士不会杀死一个毫无斗志的对手。
  因此,他沉思片刻,收剑回身道:“预让,此时此刻不宜决斗,你还有一件重要的工作要做。”
  “什么事情?”
  “把智伯的头骨归葬。你最够资格做这件事。老实说,我今天之所以把智伯的头骨归还,主要还是为了你。”
  预让道:“谢谢君侯!”
  襄子把自己的长剑交给了捧着内贮智伯骨头盒子的那名内侍,把那口金盒接了过来,交给预让道:“我本想亲手把它放到智伯的墓穴中去的,但我想智伯一定更希望由你来做这件事。”
  预让接了过来,再度称谢道:“归还智伯骸骨,是我的妻子文姜的嘱咐,也是她自许要完成的责任,请君侯允准把这份工作让给她来做。”
  襄子忙道:“当然可以,尊夫人在哪里?”
  “在对岸伫候。”
  “请过来,请过来,我也很想见一见这位巾帼女杰。”
  文姜一身缟素,从桥上施施然地过来了。虽是脂粉不施,但是天生那股动人情致,依然使人为之目眩。
  不过,她眩目之处,不是她的美丽,而是她那种睥睨当世,目空一切的神态与气概。
  她虽然曾是范邑城主的夫人,但此刻只是一个平民的妻子,她身着布衣,却具有王侯般高贵的气质。桥上站立执戈守卫的军士,文姜经他们面前时,他们都不期然地肃立致礼。
  连襄子也亲至桥头,拱手相迎。
  文姜倒是很知礼数,连忙裣衽屈膝致礼道:“民妇文姜参见君侯!”
  “不敢当,不敢当,敝人见礼。”
  文姜一笑道:“君侯,这不敢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文姜一个布衣民女,当不起的。”
  襄子诚恳地道:“夫人谦虚了,三晋之地,谁人不知夫人的才名,又有谁敢把夫人当作一个民女看待,谁见了你,不是尊称一声夫人了。”
  文姜笑笑道:“那只是河东父老们过份的抬爱,实际上,贱妾的确是一名布衣妇人而已!”
  赵襄子笑道:“敝人相信夫人不会在乎这些庸俗富贵的,正如尊夫一样,我用尽了方法,在人间富贵上,我已开出了最高的条件,仍然未能使他改变心意。”
  文姜道:“拙夫只是一名剑客而已,但君侯击剑之技并不逊于拙夫,君侯并不需要他这个人。”
  “我不是为他剑术而用他,我是尊敬他忠义无双,仰慕他的义烈,夫人能为我劝劝他吗?”
  文姜轻叹道:“君侯!拙夫如果能接受你的条件,他就不值得你如此器重了!”
  襄子怔了一怔才道:“是的!夫人说得不错。唉!国士无双,预让若能易志,就不是预让了。”
  他颓然地回身,在前面走着。王琮立刻带了两名侍卫过来,贴在他的背后。襄子回头道:“你们下去,这会儿不需要你们。”
  王琮道:“君侯,那预让的剑尚在手中。”
  “我知道。他是一名剑士,剑是他的生命,必须时时在手。剑士之剑,虽死不离。”
  王琮急了道:“君侯的剑却不在身边了。”
  “我不是剑土,没有带剑的必要。”
  “可是预让是刺客,曾经两次谋刺君侯。”
  “我知道,他没有放弃他的企图,还会再行刺的。”
  “君侯以背相向,不是太危险了?”
  “原来你们担心的是这个,预让两次行刺,你们也没有挡住他,他既要动手,你们挡在中间又有什么用?”
  王琮惭愧地道:“卑职等剑技虽逊,却有为君侯效死之心,拼却此命,也可以挡他一下。”
  襄子微微一笑道:“可是你们若想谋刺我,岂不更方便了,本来我只是背对一支剑,现在要背对三支剑了。”
  王琮大急道:“君侯!卑职等一直对你忠心耿耿,怎会萌此大逆不道之心?
  襄子道:“我知道你们不会,但我知道预让更不会在我的背后下手。他如若能做出这种事,就不会拒绝我的邀请了。他如存心想暗算我,就会假意地答应我,在我的身边,他可以选择一个更好的下手机会。”
  王琮还要开口,襄子道:“下去吧,我说过了,这里用不到你们。”
  襄子平时对下属们发号施令,都是重复再次为止,因此王琮等人不敢再说,应声退了下去。
  襄子继续向前走着,他的神态十分庄严,但不是戒备,因为他已行近墓穴,他是为死者的敬意而端肃。
  预让若是在此刻下手,的确是个大好的机会,每个人都为襄子捏了把汗。
  尤其是河东的父老们,内心更是充满了矛盾,他们尊敬预让,视之若神明。
  对预让为报故主而一再行刺,他们是十分尊敬的。但此刻,他们怕预让会动手。那倒不是他们已将忠心易到襄子身上,虽然他们已消除了对襄子的仇恨,但他们心目中依然是拥护智伯的。只是,他们也为襄子的豪情所折,希望能看见预让成功,但不是此时,不是此地。
  预让是他们的神,神不会做卑鄙的事。预让也没有使大家失望。
  襄子一直来到墓前,赞礼生一一唱礼、上香、献牢、斟酒,行礼完毕。预让的剑一直抱在手中,剑尖垂地,却没有一点行动。
  大家都吁了一口气,既觉得安慰,也有点惆怅。
  轮到预让夫妇与河东的父老致祭了。襄子谦逊地退在一边观礼。
  文姜打开了金盒,捧出了智伯的头骨,上面用黏土以及油漆所塑的脸貌仍长栩栩如生,而且因为在金盒中放了很久,水气蕴积,竟凝在眼珠上,仿佛是两滴眼泪。
  这两滴水珠带给预让的震动,是无以比拟的,他忍不住捧起了头骨,跪在墓前,痛呼一声:“伯公……”
  这一声有如野狼中箭的哀嗥,悲凄中带着激忿,绝望中带着无可奈何。
  顿时,引起了一片哭声,河东的父老子弟们也忍不住他们心中的悲哀。
  只有文姜十分冷静地接过了预让手中的头骨,拭去了眼上的水珠,平静地道:“伯公,你的百姓并没有背弃你,预让与我也没有负你的托付,现在一切都已过去,你们夫妇也可以安息了。”
  把头骨放进了墓穴,吩咐道:“封墓。”
  沉重的石棺盖封上了,一锹锹的土堆上,把智伯夫妇永远与尘世隔绝了。
  文姜这才朝饮声暗泣的预让道:“夫君,把眼泪擦干,抬起头来,男儿有泪不轻洒,你有什么好伤心的。”
  预让震了一震,抬头擦干了眼泪道:“是的,娘子。”
  文姜点了一下头道:“这才像个样子,现在我们来说两句体己话。”
  大家都怔住了,此时此地,众目睽暌,她居然要跟预让说体己话,预让也为之愕然。
  文姜又笑了一下道:“我知道这时候不该说这些的,可是我们已经没有别的时间了。”
  预让一怔,但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道:“是的!我知道,文姜,我没有别的话说,我只能说一句话:我这一生中,最得意之事,就是娶到一个美丽的妻子。”
  文姜也笑道:“我也一样,我嫁了一个很值得骄傲的丈夫。”
  “不!文姜,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也没有什么可使你骄傲的。浪迹终生,一事无成,甚至于最后也没有完成伯公之所托。”
  文姜道:“别这么说,你已尽了力,我们受伯公知遇虽隆,但是我们也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为报,在这世界上,我们对得起每一个人了。本来我还有一点遗憾,没有为你生下一儿半女,对你家的祖先……”
  “那倒没什么,我在未娶你之前,已经选择了剑客这一行业,剑客本来就不应有后的,因为剑客结仇怨太多,留给后人的只有仇恨与不幸,倒不如无后的好。”
  “那是你的想法,身为人妇,我却不能忽视了我的责任,幸好我为你找了个小桃,她有了身孕,而且我已经着人把她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了。”
  预让拱了拱手:“谢谢你,文姜,我已经忘了这回事了,多亏你记得。”
  “我知道你一心一意都放在今天大举上,不会留心这些事的,所以我替你安排了。”
  “文姜,自从我们结婚以后,一切都是你安排得十分周全,我没有再为自己操过半点心,因此,我要再谢谢你。”
  “我也要谢谢你,夫君。你使我这一生十分丰富,多姿多采,若不是你,我还伴着范中行那个伧夫,庸庸碌碌地混日子。”
  “文姜,你是个不平凡的女人,一定不会庸碌一生的,若不是我,你也会另创一番局面,现在的一切并不怎样,我只感到十分惭愧。”
  “夫君,自家夫妻,你还客气些什么?我已十分满意了。夫君,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个无敌英雄,因此我很自私,我要离开你了。”
  预让道:“好的,你多保重。”
  文姜嫣然一笑道:“夫君,若还有下辈子,我仍愿意嫁给你,你是个好丈夫!”
  预让笑了一笑道:“我希望下一辈子我能变得好一点,使我能配得上你,这一生,我总觉得你太委屈。”
  文姜笑了一笑,然后她美丽的身子慢慢地倒了下来。预让站在对面,看看她倒下去,也没有伸手去扶。
  当他们夫妇在娓娓相谈的时候,四周寂然无声,虽然他们所说的都是一些儿女之私。但听在别人耳中,竟然是无比的庄严,谁都不敢出一口气,唯恐打扰了他们。
  直等文姜倒地时,大家才震动了。襄子上前一步,本想去扶她的,但又自觉不妥,忙对身旁的侍女道:“快把预夫人扶起来,看看她怎么了?”
  预让淡淡地道:“没有怎么,她只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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