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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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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行的人虽然坐下来,但是惟有走在前头的那个女人还在回应着观众的欢呼而走动着。她个子不高,胸臀前后突出,从高处就能看到她肌肉丰满。一看就知她是混血,像少年儿童一般的细腿,步子有些不稳,凡是身上突出的部分没有一处不是不停地晃动。痉挛地仰面朝天时,女人的头像个炮弹一样呈立体状,和她那小个子比起来仍然显得小。我从水泥座位上欠起身子往前探着细看时,邻座的一位墨西哥人从旁递给我一个看戏用的小望远镜,我理所当然地接了过来,甩它细看活动中的那女人的面孔,我看清,她那颇有立体感的小小面孔上的表情,出乎意外的是那么不可侵犯的绝望与愤怒。她没有低头呜咽,而是胸臀一齐晃动地瞪着虚空不停地走动。由此我想起幼年和少年交界的时期看到的一幕,我们当地也有一位女人,因为绝望和愤怒而疯狂般的动作。
  ……当峡谷和〃在〃被一个三十岁的女人震撼的那一天,我自己就是把她的儿子迫害致死的人们之中的一员,我为随声附和的共犯意识而颤慄不已。而且那恐怖生了根,给人以坐立不下的力量,所以我就和伙伴们一大群孩子一起,由我前往侦察那女人带着五支猎枪坚守的〃杉十郎头颅塚〃。妹妹,尽管我的记忆是这样,然而那现场历来是不许靠近,特别是禁止孩子们去的。武装的女人宣称:把峡谷和〃在〃的孩子全都杀光,如果打成残废那就太差劲儿了,所以才在那设卡把守的。实际上称之为〃杉十郎头颅塚〃的地方,是从〃在〃顺流而下的山溪的弯曲点上,在洼地上坚守的三十岁女人被复员之日尚浅对于没有战斗的日常生活还不习惯的青年们包围的那一天,不能设想孩子们能够从封锁线上钻过去。虽然如此,从那天以后,峡谷和〃在〃的孩子们无不怀着难忘的印象和罪恶感,低声地叙说自己亲眼看见过的那件事。看见过〃杉十郎头颅塚〃事件的孩子们,实际也就是我们自己所看到的那件事,直到现在还能回想起我亲眼目睹的那番光景。那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瞪着两个黑窟窿一般的眼睛,仿佛要哭的一般,嘴角湿湿地耷拉着,每打一枪,后座力就把头撞得往后仰一下。从战争期间到战后,不论峡谷也不论〃在〃,当时的风习是成年女人都是梳那绾得很紧的下垂髻的,只有她的头发全是倒着往上梳成波浪型。女人仍旧开枪、头一个被她打躺下的是峡谷的驻地警察。因为那时我们当地人忘了告诉那位外地来的警察,他站的那个地方,从〃杉十郎头颅塚〃来看,正好是个靶子。我现在到想,峡谷和〃在〃的那些野蛮的复员兵们为了把这个事件搞得节日般的热闹,故意拿警察当作替罪羊。
  就我回顾过去的情况来说,〃杉十郎头颅塚〃,只要考虑到我们这里的是牵强附会于别处的传承,那就应该称之为〃曾我十郎①头颅塚〃吧。我自己这个孩童之心上,已经把〃杉〃和〃曾我〃这两个姓重叠在一起了。因为这片洼地上,我们开拓土地时期栽的杉树已成巨木,高高耸立,那些树荫里有个石塚。
  ①即曾我祐成,镰仓初期的武士。幼名一万,亦称十郎。五岁时其父为工藤祐经所杀。后来与其弟时致在富士山猎场杀工藤。后被捕,斩首译注。
  还因为我从儿童时期开始,从父亲=神官那里接受了斯巴达式的教育,把它和我们当地的神话和历史一对比,总觉得别扭,认为这个〃杉十郎头颅塚〃古老得非同一般。我倒也不认为曾我十郎的头真的埋在此处,只是上溯到〃曾我传说〃时代的石棺,如果确实如此,我怀疑这石塚还是这一地带的先住民建造起来的。其后我们的创建者们来到这里,在塚的旁边栽上杉树,如果说因此它就有了〃杉十郎头颅塚〃的意义,那么,这个地方是有过先住居民的,自然是很久以来就在峡谷和〃在〃的人们意识深处扎根了。
  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就能想象到,那个用猎枪武装的、绝望而愤怒的三十岁女人,对于人们刻骨铭心痛恨的潜流已经形之于表面,向我们当地的全体成员报复,从而在〃杉十郎头颅塚〃严密把守。这也只在我们孩子们共同幻想中扎根而且肯定不会错的记忆之中,那女人一边开枪一边喊:〃我自己就是第三种族的人!〃她大喊的这句话,还是人们从来没听过的。那不吉利的,像乌鸦一般的喊叫声,才是惟有人才能发出的最可怕的喊声,钻进我们这些孩子们的共同幻觉之中,让我们不断地作恶梦。从头颅塚的石头堆里把已成木乃伊的躯体扶起来,就是立在女人背后供她倚靠的杉十郎。它的巨大,等于傍晚眺望的巨大杉树,但它毕竟是濒死的〃大猴〃族长的木乃伊,通过血脉的暗渠而与愤怒和绝望的女人联系,因为它是她的祖先……
  打死警察是她初战靠捷,进入持久战之后形势逆转,绝望、愤怒的女人被复员的青年们抓住并遭轮奸,随后遭到杀害。除了杀死她之外没有别的办法禁止住她那绝望和愤怒的喊叫。
  绝望和愤怒的女人是怎么弄到五支猎枪的?原来,战败之后,峡谷和〃在〃的人们立刻把猎枪和刀剑用油纸包好装在木箱里,越过〃死人之路〃钻进大森林埋好。绝望和愤怒的女人在月明星稀的夜里一个人钻进原生林,挖出五支猎枪和子弹,自己收拾了一番,整旧为新。她把五支猎枪藏在她孩子用过的婴儿车里,推着车去了〃杉十郎头颅塚〃。
  峡谷和〃在〃的孩子们,对于那绝望和愤怒的女人被杀之前喊叫的另一句话也牢记在心,永远难忘。即使孩子们实际上没能靠近〃杉十郎头颅塚〃,这个坚持战斗的女人最后呼喊,引起殷殷回响,覆盖着峡谷和〃在〃的上空,这番光景我们都记得很清楚。这个事件发生时,当时甚至还是婴儿的人们作为他自己固有的记忆,谈起来彼此都说他的确清楚地听到过那喊叫声。
  〃给我电池!〃就是这句话,永不消逝而且很不吉利,同时也是压在孩子灵魂上的一句话。
  这里所说的电池,是战争结束之后占领军把不用的大型蓄电池发给了地方的小学校,她指的就是这个。本来峡谷的小学没有专门担任理科的教师,所以,发给的这种电池还没有派上用场。因此,四个军用电池带着它独特的权威收藏在理科教材室里。但是,有一个孩子想根据他自己的创意冒一番险试一下这家伙。他把绝对不能用只是保存起来的、有两个电极的实验器具接在蓄电池上。这孩子很有技术才能,他母亲能够把五支猎枪修整得十分妥当,儿子大概有他母亲的遗传吧。那是暑假的一天过午时分,窗前的校园阳光耀眼,理科教材室由于排列许多器材架子而光线昏暗。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歪着剃得光溜溜的南北脑袋,不是根据什么理论而是闷着头操作。突然一道闪光。一条幅度很宽的青光,从实验器具的玻璃球上一闪,孩子们的身体轮廓,乃至各种工具细细的棱都带上了磷光……
  这样,这个南北脑袋的少年就成了峡谷和〃在〃的孩子们之中无人不知、一致推崇的电气技师。实验每天在进行着。四个蓄电池直排联结,那青光的光膜就是双重的,仿佛围着理科教材室转一圈。几乎峡谷和〃在〃的所有孩子都来要求让他看一次电气技师的活动。甚至央求、恳求。然而这个电气技师的光荣时期很短,因为充电的总量不久就用光了。而赤手空拳的电气技师又没有新的充电才学。于是发生了什么事呢?给了南北脑袋的电气技师以极大权威的孩子们,不仅收回了这个权威,甚至开始贬低他、责难他。无知的孩子们甚至向老师告密,说蓄电池的电让南北脑袋瞎玩一通给浪费光了。这些连蓄电池都不会摆弄的教师们和母亲们把南北脑袋的电气技师叫来,叱责他说这是反占领军行为。当天半夜里理科教材室起了火,一栋校舍烧毁一半。第二天清理火灾现场,发现已被烧焦的电气技师的尸体。他就在业已烧坏的四个蓄电池旁边。是不是他为了给电池充电,就在探索如何达到这个目的而进行操作时出了事故?但是,这少年电气技师的两个手腕两个脚腕上都缠着无皮电线。他的母亲受到消防团干部和警察的叱责,小学校长甚至提出赔偿的问题,丈夫阵亡孤立无援的寡妇竟然受到如此逼迫。就校长来说,可能是害怕占领军赏给的东西遭到破坏因而追究他的责任吧?一个星期之后,绝望而愤怒的寡妇拿起了武器,枪杀了警察,她被轮奸之后被砸死。
  ……斗牛场钵底上,要求释放那青年的示威运动仍在继续。那女人虽然独自走动,但是其余的人都在牛踩得乱七八糟但没有血污的地方坐成圆圈,参加酒宴。这些人已经喝醉,于是杀伐之气大增。按常规来说早就斗完了,此刻斗牛场上灼人的太阳开始被云遮住。转眼之间黑压压的乌云当头,雷声隆隆,眼看雷阵雨说话就到。但是这也时间不长,雨过之后,凉爽的空气伴着柔和的光,即将趋向晴明而漫长的傍晚了。如果站在俯瞰整个墨西哥城就像从这里俯瞰斗牛场钵底一般的高地边缘,远眺中的整体,就能够把天气骤变中时时刻刻变换无穷之相一览无余。
  虽然雨把示威运动的人浇个透湿,但是示威运动并未收兵,当闪电给那赤足的女人身体加上磷光一般的轮廓时,让我想起了峡谷小学理科教材室仿佛有一层蓝膜的闪光,从而想起了那愤怒和绝望的女人,因而重新回到了我的内心世界。在玛利纳尔柯时牙痛以及它给予我的启示以来,我常常感到,从无意识的深处直到意识的表层,自己在墨西哥生活的细节,无不和我们当地的经历产生各种各样的共振。为了把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经自己之手写出来,不论内在的或外在的准备,一切俱已齐备。然而,妹妹,我给你写的信上已经表明,写神话和历史的方法确实出现在我的眼前。
  从远处逼近的雷,粗而重的骤雨,斗牛场上空的乌云里积蓄了庞大的电量,足以使下方的人不寒而栗。因为下雨墨西哥人全都站起来,当我用脚敲着水泥地无意识地笑口一开时,就在这一瞬之间,妹妹,我写给你的信实际上就是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
□ 作者:大江健三郎
同时代的游戏
第二信 像狗那么大的家伙 
(一)
  妹妹,从墨西哥回国之后,我立刻就往峡谷神社挂了长途电话。可能是电话已经有人在说话,正在着急,社务所那边来了电话要我接,然而不是你,原来是电话上无法想象讲话神态的父亲=神官。我确实好久没有听父亲=神官说话的声音了,所以刹那间像得了失语症一样。他为了使我必须成为他的传承者而对我进行了一番斯巴达式的教育,关于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我并没有对父亲=神官讲,而是写在给你的信上了,那意识也在那上面。但是,父亲=神官对我并没有表示激动的情绪,只是对于你的近况简要地说了说,然而把你的奇态告诉了我。奇态固然是奇态,妹妹,我并不是不相信那内容。我把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以给你写信的形式写给了你,这对于我来说,现在对于你的所行所思一概怀疑,这样的话,就不可能继续写下去了。我只是当作我听到了父亲=神官说的话,作为当场的反射式的想法,感到那确实是奇态,结果我也就以滑稽的口气作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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