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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第1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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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一次受到残酷的冲击,自己瘦瘦的身子仿佛挨了重重的一拳,我简直就要哭出声来。妹妹,因为风湿是非常健壮的父亲=神官唯一的薄弱之处,对他来说是唯一要命的病。但是,什么事都以科学家态度对待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对于细节也概不疏忽,他俩仔细分析,认为关键之处只有一个,从而表明了他们的见解:
  〃啊,那不是风湿。就痛苦来说,那是更让人痛苦的痛风这种病。一般都说日本人不得这种病,我以为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况且,你父亲有俄罗斯血统。以往发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左脚拇指肿得棒棒硬,那里就非常疼。但是肿了的脚最疼的时间也就是三四天,过了这个期限就立刻恢复过来。虽然警察赐他带病的脚吓唬他,他什么也没说!〃
  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对我认真地说。他那认真而带愁容的脸上甚至露出红潮。他们除此而外就再也没有对我谈父亲=神官在警察局的情况,只是按我说的话的方向,也就是父亲=神官的旧病发作一天比一天减轻的话鼓舞我。我想到这些,身体内部就燃烧起我浑身涂红钻进森林时的羞耻与愤怒。
  因为,父亲=神官并不是因为他那风湿,或者用他们的话称之为痛风的痛苦,不得已而背叛理解他并为之辩护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准确地说倒是他已挺过了最疼的阶段,余痛只是在左脚拇指根部有时一闪而过地疼一疼的情况下背叛的。也就是有了足够时间考虑自己的过去与未来之后,在警察局里和校长见了面,两人共谋之下,他决定背叛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把父亲=神官带走并进行审讯的特高警察,大致掌握了脱离了大日本帝国神道框子的本地风俗信仰。其中,破坏人的传承是摆脱万世一系之皇统的,肯定追究主张把破坏人当作另一位现实人神的人。但是想,把父亲=神官打成反国家思想的宣传家,在手续上就有困难了。父亲=神官关于破坏人的传承说得越详细,就越离特高警察给这山村的现实人神的实态规定的范围遥远。父亲=神官看出审讯一方的困惑,他就把话说得严重些,以扩大这种势头迎合他们,这样,警察方面开始处理讲过戏言一般的神话与历史的父亲=神官的时候,那揭发者校长的立场就成了微妙的了。他为了报个人私怨私恨而利用了警察,结果使揭发反国家阴谋的案件就必须由内务部来处理了。
  校长看到警察方面的态度露出疑惑的时候,预测到局面会急转直下便改变了战术。他为了保护自己,对于过去的敌人,也就是父亲=神官既怀柔又恫吓,毫不犹豫地结成同盟。校长常常去警察局,多次和父亲=神官谈话。校长的新逻辑大概是这样的:神官把搜集残存于峡谷和〃在〃的传承作为多年来的事业。这和对于柳田国男的工作十分佩服的人们在整个日本国土上进行的民俗学领域的工作是相同的。或者说处于最朴素阶段的东西。但是疏散到峡谷来的两名天体力学专家,对于老神官口传的传承,出于反国家的意图理解它,并且企图引诱神官朝这方面发展,定下来的方向就是这个小盆地上除了大日本帝国之外,除了万世一系的现实人神之外,还有另一个国家,另一位现实人神。这才是当初自己没有看出来的神官独特的思想。
  这个背叛的基本路线在校长和父亲=神官之间成立之后,父亲=神官就一个一个地回忆当初自己向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说传承时他们两人作为听了之后的感想而说的话,拿它作证词。并且把此地从繁荣走向衰微的时候,两位天体力学专家最后曾说过,不仅是个偏僻的山村,而是一个独立的国家,甚至可以称之为小宇宙,总之,把他们二位表示同感和佩服的话列为证词……
  根据这些证词,宪兵队直接进入峡谷,在村公所审讯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到场的有从警察局带来的父亲=神官,因为身体衰弱,到场只是走走形式,而且立刻允许他回到峡谷最高处的社务所。至于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就被宪兵队带走,在大石块下面长满细叶冬青的地方,只是对我一瞬之间的点头示意,便被押上车走了。妹妹,我感到羞耻和愤怒是无须多说的了,此刻又加上了无比的悲哀,我反复考虑了五天,终于满身涂红,从满月的峡谷跑进幽暗的森林……
□ 作者:大江健三郎
同时代的游戏
第六信 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森林
(六)
  我在满月的月光之下离开了飘着雾的白亮的峡谷,穿过果园和稀疏的杂木林,我站在黑幽幽的森林边上。我光着脚的右脚中趾挫伤了。我被一个想法催得甚至舍不得蹲下来看看脚趾的这么一点工夫,把脚背外侧和脚跟插进腐叶土里,防止疼痛的中趾再碰上什么,调整了一下呼吸。现在虽然还觉得疼,然而我作为破坏人黑暗的巨大身躯中的一个小小豆粒,并没有感到被破坏人附体。我是在破坏人外部的。因为,我现在要去见破坏人。我觉得自己像腐叶土里的一个幼虫那么微小,满身涂红,光着身子,两臂无力地下垂,向右倾斜地站着。但是我知道我开始进入森林的起点位置在何处。从我站着的地方朝着黑黑的土坛一般的〃死亡之路〃,月光之下朝明亮的棱线成直角地走去就行。我仿佛在梦中已有瞬间的理解,已经正确地理解了当初修筑〃死亡之路〃的目的。我以为,〃死亡之路〃是我们当地的人们为祭礼森林,用以摆放供品的长而又大的祭坛。这边的树木使满月的月光透了过来,习惯于明暗相间的眼睛看得清自己站立之处的右边是涌水的泉,左边是春榆的大树干。这就是说,妹妹,我只是到了从峡谷出来上山的人将要越过〃死亡之路〃的地方,不过是个自然位置而已。而且是大家都选定的地方。春榆的根像在地上爬的树枝一样,在腐叶土下面形成很硬的波浪形,仰头望望黑黑的树干和叶子稀疏的树枝,因为看不见月亮,星光全被蓝黑天空中的暗淡光辉吸收,从细枝交叉之中,看到峡谷和〃在〃所有死者们的半边脸。沉在涌泉之下,月亮被云遮住的满月天空映在水面的暗淡光辉之中,有当地的死者们另外半边脸。我被我们当地开创新世界以来所有死者们无言的奉献所鼓舞,踏着越来越高的土路,登上了〃死亡之路〃。我心里明白,我的姿势因为脚趾受挫而行动不太灵活,所以只有狡猾的灵活而已。妹妹,如果老实说我那时的感觉,我简直就像一个瘸腿狗!我踏上〃死亡之路〃的石板,脚趾的疼痛影响了脚,所以身体失去平衡。石板路成一条直线往高处延伸,路旁茂密的树叶相交以致成了一条窄缝,月光从这条窄缝倾泻下来,使这条石板路成了一条波浪形的带子。因此而产生的磁性,再次使我的身体内外出现抖动。我担心自己跌倒只好弯着腰前进,两臂伸向黑暗的森林,红色的臀部暴露在月光之下。妹妹,我像飞着的鸟一样排泄稀粪,我的粪在月光之下闪了一下便落入峡谷。把在缺谷装进身体里的东西还给峡谷,然后再进森林,仿佛内脏本身就知道应该如此。
  于是我横穿〃死亡之路〃。
  我进了充满自己下生以前和死后之未来气息的黑黝黝的森林。妹妹,我现在才想跟你说我在这森林里的经历,除了对你这个不超再次露面的人之外,我从来还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妹妹,我确实常常想和你谈谈这些。
  首先想跟你说的是,进入森林的头一夜,我是怎样冲破横穿黑森林边缘地带时的恐怖。尽管我时刻注意碰伤的脚,可是总也免不了转眼之间就让苔藓覆盖的岩石或者倒木给碰倒,我坚强地爬起,向黑暗伸着两臂摸索着前进,但是觉得十分恐怖。不过,我终于挺过来了!妹妹,我真想自豪地向你这么喊一声。在那黑森林里,和水差不多的夜气中,伸着手摸索着前进,感受的恐怖,胸腔里好像有块敲打脉搏的大石头,那情形难以用语言形容。何况我已经全身涂红,赤身裸体,从皮肤到内脏粘膜,凡是能蠕动的,无不有此体验,而且无不继续活动下去。进入森林之后的恐怖,和从峡谷跑到这里时感受的恐怖,同故事中所表达的恐怖完全不同。以〃死亡之路〃周围为活动范围的豺狼并不可怕。全身涂红光着身子的我,简直就是豺狼的同类。我想,豺狼即使出来,它也只能闻闻我的睾丸气味而已。现在,担心森林深处有把我连睾丸一起吞掉的家伙已经无影无踪了。我走过了这段黑森林之后在尽头处和我见面的破坏人正在等我,他不是吃人的鬼。既然如此,还有新的使我感到恐怖的吗?还有,那就只能是那只〃大猴子〃了。那是前不久的事,我也像现在这样,瞎子般地来到这森林边上,打算到〃死亡之路〃这一带随便玩玩,可是透过密密的树干,我却看到大批的〃大猴子〃。我想到我这是边摸着黑向它们的群体里走去的时候,我是十分害怕的。
  〃大猴子〃,妹妹,你每次去〃死亡之路〃那一带去游玩的时候一定看见过〃大猴子〃。粗而有棱、黄色稍带淡绿光彩的竹筒插在地上,它映出发自腐叶土的瘴气,老树皮的粉尘,从高处落下的花粉等等缓缓地上升与落下。在这样的原生林里,那些〃大猴子〃们一动不动地藏在大树后面,或者靠在苔藓覆盖的倒木和岩石上。那些看起来像〃大猴子〃的家伙原来却是长了青苔的石头,据说原生林是从这巨石突兀的地形开始的。有的说法正好与此相反。不过,大大方方地蹲在这里的确实是些大石块,人们仍然称之为〃大猴子〃石化之后的石头。而且我们这些孩子们都说,这是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杀掉的猴子成了木乃伊,因为有此说法,所以也就有了相应的感受,所以人们也就对此有了茫然的罪孽感。
  我现在怀着这种罪孽感,一个人赤身裸体地半夜里进了这座森林。而且我还必须穿过石化了的木乃伊〃大猴子〃林立的斜坡。这些〃大猴子〃们,在漫长的年代里蹲在此处,仿佛就是为了抓住我这全身红色光着身子和瞎子一样的孩子,给以莫名其妙的报复。现在我手指尖碰到的石块,也许就是许许多多的〃大猴子〃之中一位首领级的。但是,既然我无心退回到峡谷,那就只有通过〃大猴子〃们势力范围的森林边缘的石头地带。这可能是破坏人给我的考验。这考验的重要程度,大概要以我方才感受到的恐怖作保证。我不能在伏击的〃大猴子〃们抓住我之前就告屈服,咬紧牙关控制着自己,朝着黑暗走去,不出声地叨咕着下面这些没出息的话:〃啊,大猴子们哪,我不是破坏人和创建者们的血统后代,我是外来者的三岛神社神官和秋祭时来演出的江湖女艺人之间生的孩子。虽然我确实出生于峡谷,但是没有生活在此地的人们的血统!大猴子们啊,我和当初屠杀你们的那些人没有血缘关系!〃
  我是在越来越严重的恐怖之中,而且我们当地人谁也没看到我的,谁也没有听到我说话的半夜的森林里,这些话之所以没有喊出声来,也不是甚至害怕显灵者能听到人们内心说的话,所以刚冒出这个想法就摇晃脑袋把它赶跑,更不是怕害臊,而是另有原因的。即:由于现在的恐怖的压力,自己内心涌现的想法正是为了推倒对〃大猴子〃们的呼吁,我才进入森林的。妹妹,如果把这种企图换成自己的语言,那就是:我对于这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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