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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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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的恋爱并不止这一次,而碧落只爱过他一个人……从前的女人,一点点小事便放在心上
辗转,辗转,辗转思想着,在黄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惨淡的黎明。呵,从前的人,……

  传庆只觉得胸头充塞了吐不出来的冤郁。丹朱又逼紧了一步,问道:“传庆,是你家里
的事么?”传庆淡淡地笑道:

  “你也太好管闲事了!”

  丹朱并没有生气,反而跟着他笑了。她绝对想不到传庆当真在那里憎嫌她,因为谁都喜
欢她。风刮下来的松枝子打到她头上来,她“哟!”了一声,向传庆身后一躲,趁势挽住了
传庆的臂膀,柔声道:“到底为什么?”传庆撒开了她的手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倒要
问问你:为什么你老是缠着我?

  女孩子家,也不顾个脸面!也不替你父亲想想!”丹朱听了这话,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可是两人距离着两三尺远。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对不起,我又忘了,男女有别!

  我老是以为我年纪还小呢!我家里的人都拿我当孩子看待。”

  传庆又跳了起来道:“三句话离不了你的家!谁不知道你有个模范家庭!就可惜你不是
一个模范女儿!”丹朱道:“听你的口气,仿佛你就是见不得我似的!仿佛我的快乐,使你
不快乐。——可是,传庆,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到底——”

  传庆道:“到底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妒忌你——妒忌你美,你聪明,你有人缘!”丹
朱道:“你就不肯同我说一句正经话!传庆,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我要你快乐——”传庆
道:“你要分点快乐给我,是不是?你饱了,你把桌上的面包屑扫下来喂狗吃,是不是?我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宁死也不要!”

  山路转了一个弯,豁然开朗,露出整个的天与海。路旁有一片悬空的平坦的山崖,围着
一圈半圆形的铁栏杆。传庆在前面走着,一回头,不见丹朱在后面,再一看,她却倚在栏杆
上。崖脚下的松涛,奔腾澎湃,更有一种耐冷的树,叶子一面儿绿一面儿白,大风吹着,满
山的叶子掀腾翻覆,只看见点点银光四溅。云开处,冬天的微黄的月亮出来了,白苍苍的天
与海在丹朱身后张开了云母石屏风。她披着翡翠绿天鹅绒的斗篷,上面连着风兜,风兜的里
子是白色天鹅绒。在严冬她也喜欢穿白的,因为白色和她黝暗的皮肤是鲜明的对照。传庆从
来没看见过她这么盛装过。风兜半褪在她脑后,露出高高堆在顶上的鬈发。背着光,她的脸
看不分明,只觉得她的一双眼,灼灼地注视着他。

  传庆垂下了眼睛,反剪了手,直挺挺站着。半晌,他重新抬起头来,简截地问道:“走
不走?”

  她那时已经掉过身去,背对着他。风越发猖狂了,把她的斗篷涨得圆鼓鼓地,直飘到她
头上去。她底下穿着一件绿阴阴的白丝绒长袍,乍一看,那斗篷浮在空中仿佛一柄偌大的降
落伞,伞底下飘飘荡荡坠着她莹白的身躯——是月宫里派遣来的伞兵么?

  传庆徐徐走到她身旁。丹朱在那里恋爱着他么?不能够罢?然而,她的确是再三地谋与
他接近。譬如说今天晚上,深更半夜她陪着他在空山里乱跑。平时她和同学们玩是玩,笑是
笑,似乎很有分寸,并不是一味放荡的人。为什么视他为例外呢?他再将她适才的言行回味
了一番。在一个女孩子,那已经是很明显的表示了罢?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个无能的人,光是恨,有什么用?如果她爱他的话,他就有支配她
的权力,可以对于她施行种种绝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报复的希望。

  他颤声问道:“丹朱,你有一点儿喜欢我么?……一点儿?”

  她真不怕冷,赤裸着的手臂从斗篷里伸出来,搁在栏杆上。他双手握住了它,伛下头去
,想把脸颊偎在她的手臂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泪纷纷地落下来。

  他伏在栏杆上,枕着手臂——他自己的。

  她有点儿爱他么?他不要报复,只要一点爱——尤其是言家的人的爱。既然言家和他没
有血统关系,那么,就是婚姻关系也行。无论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点联系。

  丹朱把飞舞的斗篷拉了下来,紧紧地箍在身上,笑道:

  “不止一点儿。我不喜欢你,怎么愿意和你做朋友呢?”传庆站直了身子,咽了一口气
道:“朋友!我并不要你做我的朋友。”

  丹朱道:“可是你需要朋友。”传庆道:“单是朋友不够。我要父亲跟母亲。”丹朱愕
然望着他。他紧紧抓住了铁栏杆,仿佛那就是她的手,热烈地说道:“丹朱,如果你同别人
相爱着,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单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
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丹朱沉默了一会
,悄然答道:“恐怕我没有那么大的奢望。我如果爱上了谁,至多我只能做他的爱人与妻子
。至于别的,我——我不能那么自不量力。”

  一阵风把传庆堵得透不过气来。他偏过脸去,双手加紧地握着栏杆,小声道:“那么,
你不爱我。一点也不。”丹朱道:“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传庆道:“因为你把我当一个女
孩子。”丹朱道:“不!不!真的……但是……”她先是有点窘,突然觉得烦了,皱着眉毛
,疲乏地咳了一声道:“你既然不爱听这个话,何苦逼我说呢?”传庆背过身去,咬着牙道
:“你拿我当一个女孩子。你——你——你简直不拿我当人!”他对于他的喉咙失去了控制
力,说到末了,简直叫喊起来。

  丹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就三脚两步离开了下临深谷的栏杆边,换了一个较安全的地位
。跑过去之后,又觉得自己神经过敏的可笑。定了一定神,向传庆微笑道:“你要我把你当
做一个男子看待,也行。我答应你,我一定试着用另一副眼光来看你。可是你也得放出点男
子气概来,不作兴这么动不动就哭了,工愁善病的——”——传庆嘿嘿地笑了几声道:

  “你真会哄孩子!‘好孩子别哭!多大的人了,不作兴哭的!’哈哈哈哈……”他笑道
,抽身就走,自顾下山去了。

  丹朱站着发了一会愣。她没有想到传庆竟会爱上了她。当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
周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惟有她屡屡向他表示好感。她引诱了他(虽然那并不是她的本心)
,而又不能给予他满足。近来他显然是有一件事使他痛苦着。就是为了她么?那么,归根究
底,一切的烦恼还是由她而起?她竭力地想帮助他,反而害了他!她不能让他这样疯疯颠颠
走开了,若是闯下点什么祸,她一辈子也不能够饶恕她自己。

  他的自私,他的无礼,他的不近人情处,她都原宥了他,因为他爱她。连这样一个怪僻
的人也爱着她——那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丹朱是一个善女人,但是她终究是一个女人。

  他已经走得很远了,然而她毕竟追上了他,一路喊着:

  “传庆!你等一等,等一等!”传庆只做不听见。她追到了他的身边,一时又觉得千头
万绪,无从说起。她一面喘着气,一面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传庆从牙齿缝里
迸出几句话来道:“告诉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懂不懂?


  他用一只手臂紧紧挟住她的双肩,另一只手就将她的头拼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头缩
回到腔子里去。她根本不该生到这世上来,他要她回去。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蛮力。不过他
的手脚还是不够利落。她没有叫出声来,可是挣扎着,两人一同骨碌碌顺着石阶滚下去。传
庆爬起身来,抬起腿就向地下的人一阵子踢。一面踢,一面嘴里流水似地咒骂着。话说得太
快了,连他自己也听不清。大概似乎是:“你就看准了我是个烂好人!半夜里,单身和我在
山上……换了一个人,你就不那么放心罢?你就看准了我不会吻你,打你,杀你,是不是?
是不是?聂传庆——不要紧的!‘不要紧,传庆可以送我回家去!’……你就看准了我!”

  第一脚踢上去,她低低地嗳唷了一声,从此就没有声音了。他不能不再狠狠地踢两脚,
怕她还活着。可是,继续踢下去,他也怕。踢到后来,他的腿一阵阵地发软发麻。在双重恐
怖的冲突下,他终于丢下了她,往山下跑。身子就像在梦魇中似的,腾云驾雾,脚不点地,
只看见月光里一层层的石阶,在眼前兔起鹘落。

  跑了一大段路,他突然停住了。黑山里一个人也没有——除了他和丹朱。两个人隔了七
八十码远,可是他恍惚可以听见她咻咻的艰难的呼吸声。在这一刹那间,他与她心灵相通,
他知道她没有死。知道又怎样?他有这胆量再回去,结果了她?

  他静静站着,不过两三秒钟,可是他以为是两三个钟点。

  他又往下跑去。这一次,他一停也不停,一直奔到了山下的汽车道,有车的地方。

  家里冷极了,白粉墙也冻得发了青。传庆的房间里没有火炉,空气冷得使人呼吸间鼻子
发酸。然而窗子并没有开,长久没开了,屋子里闻得见灰尘与头发的油腻的气味。

  传庆脸朝下躺在床上。他听见隔壁他父亲对他后母说:

  “这孩子渐渐的心野了。跳舞跳得这么晚才回来。”他后母道:

  “看样子,该给他娶房媳妇了。”

  传庆的眼泪直淌下来。嘴部掣动了一下,仿佛想笑,可又动弹不得,脸上像冻上了一层
冰壳子。身上也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

  丹朱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

  (一九四三年六月)

心  经
  许小寒道:“绫卿,我爸爸没有见过你,可是他背得出你的电话号码。”

  她的同学段绫卿诧异道:“怎么?”

  小寒道:“我爸爸记性坏透了,对于电话号码却是例外。

  我有时懒得把朋友的号码写下来,就说:爸爸,给我登记一下。他就在他脑子里过了一
过,登了记。”

  众人一齐笑了。小寒高高坐在白宫公寓屋顶花园的水泥栏杆上,五个女孩子簇拥在她下
面,一个小些的伏在她腿上,其余的都倚着栏杆。那是仲夏的晚上,莹澈的天,没有星,也
没有月亮,小寒穿着孔雀蓝衬衫与白裤子,孔雀蓝的衬衫消失在孔雀蓝的夜里,隐约中只看
见她的没有血色的玲珑的脸,底下什么也没有,就接着两条白色的长腿。她人并不高,可是
腿相当的长,从栏杆上垂下来,分外的显得长一点。她把两只手撑在背后,人向后仰着。她
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尖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
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她坐在栏干上,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
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烘烘,闹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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