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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行-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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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快地恢复着,这个偏方有传说中的奇效,我没有问醒岸究竟是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个方子。很多事情都是难得糊涂。 

  “柳小哥,今天病人怎么样?”门帘一掀,进来两个人,一个樵夫打扮,一个却是和尚。 

  “你能起来了?”樵夫惊喜地看着我,“我就说那方子神,空寂还说我杀生太甚。小老鼠救条人命,如何不值?” 

  “阿弥陀佛,万物有灵,不分贵贱。” 

  “大师说的是。”我双掌合十,“日后弟子自当超度鼠儿亡魂,以谢救命之恩。” 

  “我是沐忍风,这是和尚空寂,你怎么称呼?”樵夫很直爽。 

  沐忍风……我再也想不到人间竟有这等巧遇,那个告诉我奇方的幼年朋友,就叫沐忍风。他是北方人氏,那年随云游的父亲到江南,正好遇到花朝会,他傻傻地看呆了,差点被马踏,还是我拉了他一把,我们就是这样结识的。一年后,他随父亲继续云游,我们也就没有再见过面。人间事竟然是这样机缘巧合。只是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 

  “柳雪行。”我微笑看着他。他与小时侯好象,虎背熊腰的,只是不道出名字来,我再也想不到是他。 

  “柳……雪行,雪行贤弟!”沐忍风果然记得我,“我,我没有认错吧?” 

  “没有。花朝节上,我们认识的。” 

  “啊……啊……”他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指着空寂只是啊啊地。 

  “善哉善哉……”空寂念佛。 

  “雪行……他……”忍风语无伦次,“那时我记得清楚着呢,我就在那儿看菩萨的轿子,那菩萨是人拌的,模样美着呢,都说是个男人拌的,还说是太守的公子,我才不相信。我凑到前面去看,差点让马踏了,雪行贤弟就从轿子上神仙似的飘下来拉了我一把,原来那菩萨正是雪行贤弟拌的,哈哈哈……” 

  出去打猎的醒岸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回来了,倚在门边笑。 

  真是的,早年的糗事又被他翻出来。当时江南年少多风流,我与狐朋狗友打赌输了拌了次菩萨。因为救下这个呆子,还惹了不少麻烦。他一直误认为我是女儿身,缠着我非娶我不可,逼得我差点脱裤子。不过不打不相识,后来倒成了朋友。我很喜欢他直爽的性子,行侠仗义的样子。 

  “雪行贤弟,你看我,竟一直没有认出来,你的脸……”忍风突然期期艾艾。 

  我的左脸烧伤了,“男子汉大丈夫,计较什么脸皮美丑。”我学他的口气。 

  “说的是,”他立刻豪气干云,突然又沮丧下来,“可是你那么好看的脸……” 

  “没事。”我安慰他,“能活着我就该感谢老天爷了。”不是这张脸,我也许还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不是可以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呢?役ッ寮襞迂ㄎ嬽培俳…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ann77。bbs】 

  “雪行贤弟,你这是怎么回事?”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大哥,我不想提旧事了。” 

  “是,是,今天能见到雪行贤弟太开心了,咱们不醉不归!”忍风高兴起来,空寂也面露微笑。 

  我是真的想不到人生能有此等境遇啊。 

   

  我好起来时已经春暖花开。我准备亲自下厨做道菜感谢一下我的好兄弟。多年没做过了,还是当年年少春衫薄,骑马依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时节,附庸风雅学来的。这道菜叫做“千手千眼菩萨”。千手千眼菩萨是扬州特有的,别处再没见过。这等名称,自然是素菜,主要用的是新鲜冬菇。冬菇正反异色,形状如手,状既如千手,色又如千眼。本来还配有名贵的雪莲、藏红花、枸杞、党参等物,这里没有,也就算了。心意到了就是。醒岸看着我捋袖下厨,不禁莞尔。我知道他想起我板着脸训斥军队的情景,也许还想到我爬在地上给云耳当马骑的样子。我叫他去蒸米饭。挽起袖子,手臂上还有白疤,看着颇吓人,我笑笑。此等生活,才是真风雅。 

  “真想念啊……我有十几年没闻过这道菜的香味了。”忍风陶醉地闭上眼睛,“空寂,你不知道,当年雪行贤弟只和风雅之人谈诗论酒,不是真风雅,断断不肯为他下厨的。我吃过两次都是衬别人的摊子。”其实我也有十几年没吃过这道菜了。一直劳碌奔命,哪里有闲情逸致来做这道“风雅菜”。 

  我忍住笑,“这回可是专为大哥你做的,不用客气。”我已经习惯了。这个人把我的过去揭得一干二净。 

  空寂看了看,突然问菜名。 

  “千手千眼菩萨。”我似笑非笑地说,真是弄不明白,这道菜怎么会取个这样的名字。 

  “阿弥陀佛。”空寂夹起一片,“这般请佛祖入心,实乃真风雅。” 

  是吗?我也夹起一片,滑溜溜地很好吃就是了。 

  “我来唱支山歌助兴吧,”忍风欢欣鼓舞的样子。“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迳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 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竞争,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好!好!”我和醒岸大声叫好。 

  “这也是真风雅!”空寂叹道。 

  我们吃菜喝酒,空寂喝茶作陪。空寂是云游僧,在这里住了一些时间了。闲来我们谈谈机锋,日子过得煞是云淡风清。谁还记得今夕何夕? 

  “与君千里,终须一别,”酒足饭饱,空寂突然说,“我送几位一段偈子作为别礼吧:饥来吃饭困来眠,不须去悟传灯禅。妙谛说破石点头,何事红尘仍流连……谢谢柳施主的斋菜和沐施主的歌,贫僧这就别过。”说罢飘然而去。让我们三人各怀心事,无以言对。 

  我想了一阵,对忍风说:“兄弟受大哥照顾这么久,也就此别过。他日有缘,也再会相见吧。” 

  忍风对我和醒岸一抱拳:“兄弟,保重。”摇摇晃晃自去了。 

  这酒宴聚得欢乐散得痛快。我和醒岸相视一笑。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我和醒岸可谓游山玩水,没有钱就打几天零工。路过晋地的五台山,我特地上山参拜一番。五台山共有大小庙宇三百多座,莲香清渺,涤荡人心。山中温暖如春,山顶终年积雪。半夜起身,早晨可在雪地看日出蓝天,朝霞染得浮云嫣红欲醉,美不胜收。我以前是不大信佛的,现在却虔诚地跪在佛前,不祈求什么,只是默默感觉。每天随和尚做早课,迈出殿门,正是红日东升的胜景,山间香雾缭绕,诵经声朗朗,真让人不思凡世。 

  但是我还是离开了,我想回一次家乡。从16岁被迫离乡,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以前觉得家里没人了,回去只能睹物伤情。现在却有了落叶归根的感觉。临走前,我去庙里许了一个愿。 

  我和醒岸在鸿绪王朝的土地上四处漫游。我们一路悠悠穿过豫鲁皖苏,来到“淮左名都,竹西佳处”的扬州。十几年光阴,这里已经成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地方。那些过往已经在烟波中褪尽颜色。我依然是过客。我们暂时停下行程。为了生计,我们去码头扛大米,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粗布衣衫,面容粗糙,眼睛明亮。又是一年过去了,天气转暖,我们就夜宿在郊外,躺在锦缎似的银河下面。天为被,地为床。醒岸喜欢看满天星斗。他变得快乐多了,没有比大好河山更开阔人的心胸的东西了。我隐约还记得一些星斗的名字,便讲给他听。闲来也讲些典故诗赋。往往讲着讲着,他就渐渐睡着,孩子气地依偎在我身边。 

  “……人传欢负情,我自未尝见。三更开门去,始知子夜变……”这是六朝乐府中清商曲辞中一支吴曲《子夜变歌》。在晚间细细的熏风中讲来,别有味道。清淡如水的话语,缠绵凄恻的深情。 

  “这个女子也太痴情,不是不知道,怕是不愿知道吧。”醒岸微哂。 

  醒岸冰雪聪明。我不语。醒岸又问:“那她为什么还要三更开门去,为了确定,让自己绝望吗?” 

  “她还是不愿相信,想给两个人多一次机会吧。”我回答。我想,贪心的人怎舍得轻易绝望,怕最后总还是怯怯希望着的。希望总是背叛绝望的。 

  “那最后还不是一样?”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无非三个字:看不穿。” 

  “‘妙谛说破石点头,何事红尘仍流连?’”醒岸若有所悟。 

  我点头。这繁花似锦的十里维扬,不也是“看不穿”所造就?人世间营营役役,不都是“看不穿”。一腔泣血爱恋,也是一场“看不穿”。这锦绣文章,生花妙笔,尽是“看不穿”。 

  “睡吧。”我拉过披风给醒岸盖上。明天不去扛大米,就要打饥荒了。这倒是容易看得穿。 

  我睁大着眼睛看天上缓缓流动的星河,不去思索,心底自有不得安宁。你以为你假装忘记就可以逃避事实?我自己问自己。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去接受这个事实。我自己回答自己。 

   

  我们在一个村庄停留下来。这个村子背山临水,民心淳朴,宛若世外桃源,让我们没有理由想离开。我们在村边盖了一间小屋,去给有钱人家打零工维持生计。半世坎坷,我倒还是头一遭体验贫穷。后来东家看我能熟诵典籍,聘我给他家五岁小儿当塾师。那个东家的小孩叫做杨彩青。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彩青,听起来就有金石之音,本是彩,偏重青,青乃碧,是苍天之色。彩青的父亲叫杨清溪,颇有隐逸之风。彩青母亲早逝。这样我清闲了许多,和醒岸生活也宽裕一些。日子波澜不惊,人心就也懒散起来。我简直觉得我会一辈子都留在这里了。 

  我学会很多以前不会也不知道的事情,比如洗衣服,比如种蔬菜。我们在这里不声不响地生活。天气晴好,我就把彩青带到河水边,一边把皂荚放在衣服上轻轻捶打,一边随口讲“小桥流水人家”,附近洗衣服的女子先嗤嗤地笑,后来就围过来问东问西,我就给她们讲些大江南北的见闻。她们不知道世间还有一种叫熊的动物,也不知道漫天黄沙是怎样的情景。我讲起时,她们就把我的衣服拿过去洗干净,醒岸笑我骗女孩子做工。我但笑不语。有时她们送些新鲜的果蔬给我,我也安然道谢收下。醒岸有时会和村里的小伙子上山采药材或鲜果。这等日子,神仙也会知足了。 

  看到那些小孩子,我常常想到落苏和云耳。他们也在渐渐长大吧。泪和云深会好好教导他们的。我答应云耳会回去的,我违约了,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还是背弃了我的家,所以现在我有家不能回,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我和醒岸也不时进扬州城卖掉采来的药材,再买一些生活用品。我才知道不但是盐、酱,原来连手纸都是要操心什么时候用完要去买。还好醒岸比我精通家用。他负责计算开支,我只负责逛街。我也才知道买卖都是要讲价钱的,如果你不讲,会被骗得很惨。其实我还是太守儿子那会儿,一直都是冤大头,只是没人告诉我。我想醒岸一定很看不起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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