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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延潮微微提起官袍下摆走上台阶,来到殿前拜下道:“臣林延潮叩见陛下,圣躬万福。”
“平身!”
林延潮重新起身后,跨过殿门的石阶,垂下头盯着殿上铺着的金砖。
然后殿上一阵静默,林延潮看不见天子的表情。
“林卿倒是没怎么变。”
林延潮心底一动,换了别人,林延潮肯定要抬起头来打量一番,但现在他只能克制这样冲动,重新垂头。
“嗯,也比以前更拘束,你当年上二事疏给朕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林延潮垂头道:“当年臣不知天高地厚,冒犯龙颜,眼下在归德三年,反思己过,臣知罪了。”
殿上传来爽朗的笑声。
“林卿果真变了,当初朕要你上书认罪,就可以回翰林院,朕一片好意,你是如何说的?好了,现在三年后朕还没问你,你却认错了。是不是官位卑微时,无所谓,但官当的越大,胆子越小了呢?”
林延潮垂下头,一声不吭。
这时但听御案上啪地一声响,一声喝道:“林卿为何不说话?朕问你呢!”
林延潮抬起头,但见天子目光炯炯地审视着自己。
林延潮打量天子容貌却是吃了一惊,万历与自己同龄。
林延潮占着穿越者的便宜,阅历丰富,故而比当时天子老成。但三年一过,天子竟比自己现在看来还多了几分沧桑。
这三年来,坐在皇位上的这位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
“陛下……陛下圣容俨然若思,穆然若深思,此乃圣君之表,臣如今再见天颜,实是幸甚。”
天子听林延潮突道出这句,原来的气势倒是削减了三分。
天子冷哼一声道:“林卿,你这是事毕而后躬啊,当初你侍直的时候可不如此的。实话说这一次朕召你进京,太后已是老大的不快,你说朕是要留你在身边,还是听太后的让你离京远远的?”
林延潮肃然道:“陛下让臣去哪里,臣就去哪里。”
天子冷笑道:“是吗?听说这一次你在河南任官政绩卓著,吏部推举你为天下州府第一,但这几日有人老在朕耳根旁念叨着说,这一次河南大水,你居然不留下抗洪,反而弃百姓于不顾,着急着进京领旨。”
“这话朕本来是不信的,因为你可是犯言直谏,为天下百姓请命的林三元啊,怎么肯能干出弃百姓于不顾的事。但现在你着急进京面圣,方才又自承其过,朕不由在心底怀疑。林卿到底以何为重?”
说到这里,天子走下台阶负手来到林延潮面前道:“林卿你解释一下吧,你到底是阿谀上意呢?还是以民为重呢?”
林延潮沉默了,天子突然笑了,揶揄道:“不着急回答朕,林卿你好好想一想说辞,朕要听你如何说出个花来?”
林延潮心底对于这话是有答案的,当初申时行就叮嘱林延潮面圣时,天子一定会问这个问题,让他好好考虑。
但现在林延潮也懒得编答案了,直接答道:“启禀陛下,臣就是阿谀上意。”
“真的?”天子站定了,上下打量林延潮。
林延潮垂头道:“启禀陛下,臣不知如何解释,只想到庄子的一句话,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臣在归德所作所为,将来就由百姓来告知陛下。”
“至于臣……”林延潮苦笑了一下道,“……臣心底自是忠于陛下,阿谀之言说来虽非褒言,但臣愿意领之。”
天子听了也是沉默了半响,然后着:“果真言之凿凿,这番君前奏对,真不愧是林三元才能说出的话。”
说到这里,天子走到殿门边,仰起头看着天色。
殿外乌云如墨,闷雷之声隐隐响动,而狂风大作,撼动殿前十几株槐树沙沙作响,无数树叶从树上落下。
“朕这一次召你回京,就是不怪你当初上疏的事,朕不是小心眼,只是怪你坏了朕与慈圣太后的母子之情。但璐王就藩后,朕与慈圣太后又言归于好,朕也就不计较了。”
天子回过头来道:“所以这一次你回京,就在京师吧。河南右布政使付知远向朕保荐,手你有管仲之才,河南巡抚也向朕说,区区百里之地焉能尽其才。几位封疆大吏都这么说了,朕怎么能让贤才屈就地方,你不是说要修齐治平吗?朝堂上才是你施展抱负的地方。或许有那么一日,申先生之后,朕可以将国家大事托付给你!”
林延潮闻言怔住了。
以前看三国演义时看到刘备将国家托付给诸葛亮时,当时诸葛亮的心情,林延潮现在有些体会到了。
当然林延潮不是诸葛,但天子这一番推心置腹的信任,实在令自己有几分感动。
说到这里天子继续道:“不过朕有几句丑话要说在前面!朕要你仔细想来,好好答朕。”
林延潮听到这里目光一凛,他已是知道天子要自己答允他什么了,但是此事自己却是自己不能答允的。
九百八十章 于无声处听惊雷(二合一)()
从进入武英殿时,天子几句话间掌握了局面。
他向林延潮承诺,申先生后,可将国家大事交托给你。
这句话无疑就是告诉林延潮,申时行那个位子,迟早是你的。
那是首辅,当朝宰相,官至一品。
天下读书人一辈子的梦想。
天子将此抛出摆在了林延潮的面前,但最后天子又道,有几句丑话说在前头。
林延潮方才明白,这是天子又搓又揉的手段,但他也明白,天子提出来的是何等不容让人拒绝之事。
是';争国本';吗?
不对,郑妃肚子里现在虽怀了一个,但是不是皇子还是两说。郑妃再得宠,天子也不可能在这时候抛出这个问题来。
那么是其他的事?
剩下的林延潮就不难猜了。
林延潮想到这里,目光中生出了一丝动摇。
因为林延潮想到了六十年后,大厦倾倒,山河破碎的一幕。
林延潮笑道:“陛下放心,以后臣必以陛下马首是瞻,那上谏之事,臣不会再作!”
“你敢?”天子斥了一句,都到这个时候,林延潮面对人臣至尊的位子还能开出玩笑。
但天子随即意识到林延潮不是在开玩笑。
有一种拒绝,是在你话还没有说出来之前。
天子立即想到的这个可能。但他不相信林延潮可以无视此事,谁能抵挡这权力之诱惑,天下多少人皓首穷经,甚至卑躬屈膝不就是为了权位二字。
没有掌握权位的人,永远不知手握权利那等滋味,一旦失去,痛苦百倍。
天子审视林延潮片刻,然后道:“林卿,你不会拒绝朕吧。”
林延潮低声道:“臣不敢。”
“谅你也不敢!”天子自负地走到殿前,这时殿外已是雷鸣暂时平息,本是呼啸的狂风却停止。
但一道道的电光,却划破长空,照得殿上之人脸上一明一暗。
骤雨将至!
天子下面的一言一句,恰似这雷霆之威。
“前都御史丘橓曾向朕写奏章赞扬你的在归德举措,潘季驯也向朕赞扬你的治水之举,但朕问过几个懂河工,他们说凭着朝廷每年划拨的那点河工银,实在不足以支撑你办那么大的工程。”
“当然朕相信丘,潘两位大臣的眼光,潘季驯说你没有墨守陈规,采用种种新法,甚至不惜以官府的信用,向民间募资借贷。朕听闻时,再想起潘季驯说你采用新法之说,有些讶异。”
“打破陈规,何等之难!官场上有一套是是非非,如何能平衡各方利益,镇压异见,朕是太清楚了。但是你却办到了,故而你所作所为令朕想起了一个人。”
天子看向林延潮问道:“你可知道?”
林延潮低声道:“臣知道。”
天子点点头道:“你既知道,就明白朕如何忌惮此人,对此此人对你评价很高,他说翰苑诸公里,唯有你林卿可以安天下。你可知道?”
轰隆隆!
巨雷响动,仿佛炸在林延潮耳边,但天子平平的一句,在他听来简直比雷声更可怕十倍。
天子负手道:“朕知道林卿你有才干,是可以济世安民的。但朕是皇帝,决不允许有任何人再如他那般挑战朕的权威!”
“本来朕不许任何人在朕面前提到他的名字,但是今天要破一次例!所以朕在这武英殿告诫你一句,不要作第二个张太岳!”
轰隆一声,炸雷响动,这时候大雨倾盆而下。
武英殿外弥漫着彻耳的雨声,值殿的几个太监听到方才天子的话,都是吓得眼观鼻鼻观心,连手指都不敢动一下。
当年百官叩谏,天子是免去了张居正家人的罪责,但张居正的罪名一直没有平反。
天子就是用张居正的例子,告诫百官,告诫以后的内阁大学士,皇权是至高无上的,任何人都不可僭越。
所以另一个时空里,明朝首辅的处境是如何?
赵志皋为首辅时,大体上有这样评价。
张居正柄国,权震主。申时行继之,势犹盛。王锡爵性刚负气,人亦畏之。
到了赵志皋时,他埋怨说,同一阁臣也,往日势重而权有所归,则相率附之以媒进。今日势轻而权有所分,则相率击之以博名。
大意就是张居正,申时行,王锡爵在时,你们畏惧他的权势,人人附进。到了我当首辅,好了,权势不如以往,所以你们这些官员争着来弹劾我,以此博名。
到了沈一贯时,他归乡后感叹,当年在朝时整日忙于你弹劾我弹劾,但是却';筹国无成';,此事令他余生都感到后悔。
这就是万历朝首辅们的悲哀。
很多人骂王锡爵,赵志皋,沈一贯担任首辅时没有建树,令朝局一步步恶化。但是他们真的是不敢动刀子?怕得罪人,所以是尸位素餐的人吗?
当年张居正要夺情,王锡爵跑到张府上,逼着张居正拿刀横自己脖子上。
张居正要夺情,赵志皋直言反对,最后被贬官流放,赶出翰林院。
沈一贯担任会试考官时,同僚要录取张居正的儿子,沈一贯把卷子藏起来,怎么说也是不肯取他,最后沈一贯也被张居正赶回老家去。
这三人在张居正权威赫赫时候,尚敢不惧权势,怎么到了当首辅的时候,却被满朝大臣从头喷到尾,看着朝局日益恶化,拿不出任何作为来挽回局面。
这是他们的责任吗?
叶向高时,他与同为阁臣的李廷机有这样一段对话。
叶向高道:“上所疑群臣,正鉴初年江陵专制擅权,浸淫至是耳。令江陵在,凛凛救过不暇,何勋绩之有?”
李廷机则说:“江陵信对症,其如上之不冲年何?”
叶向高大意是,天子猜忌群臣(其实是指代叶,李二人),正是因为张居正当年擅权的缘故,一直到了今天,他仍是如此。但眼下朝局糜烂,就算张居正在世,也不过忙着补过,收拾这烂摊子,不让局势继续恶化,何谈建立功勋,匡扶天下。
李廷机则说,就算张居正复生有办法匡扶天下,但天子现在已经不是年少的时候,你觉得他现在会用张居正吗?
叶,李二人可谓一语道破真相。
没错,世间再无张居正,这是万历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