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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单刀案  作者:萧拂-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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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外涌出,只是比起先前,显然量已少得多了。 
  “郑先生!” 
  淡茶色的眼珠依旧古井不波,只手势略微变动了些,那把扇子闲闲一抬,懒懒抵住右额,索性连整张脸都遮却了:“清风,我们进去。” 
  清风应声向内推转轮椅。车辙刚转,案上那大汉猛力一蹬,整个人软瘫下来。四周围刹时间一片静寂。半晌,一个胆子大些的,迟疑着伸手去探鼻息:“没气……没气了……” 
  柳主事倒抽一口凉气,抢上去也在口鼻下一摸,半天作声不得。猛一扭头,只见清风撩开布帘,就要将轮椅推过门槛,忽地冷笑起来:“且慢!郑先生,才刚那个带刀汉子,从你门里出来的,究竟是谁?” 
  纸扇后一无声音,轮椅却是停住了。柳主事厉声喝道:“郑不健!今日银龙圣诞,你不摆香案迎接,不敬神也罢了,竟敢丧心病狂,收买外路凶手,做下这等大案,渎神亵神,坏我乐清一地风水,该当何罪!?” 
  人群被这一喝,顿时鸦雀无声。一时间也有恍然大悟的,也有心领神会的,齐齐从活人横死的复杂情绪中挣脱出来,众目睽睽,一起看向这见死不救的医馆主人。 
  “大家说,这样恶人,该当何罪!?”柳主事继续大喝。 
  只一个屏息的短暂间歇,店内店外,便卷起一阵滔天怒潮—— 
  “砸!” 
  “砸了他!” 
  “砸他个祖宗十八代!” 
  郑不健移开挡脸的白纸扇子,前店后家的这套屋子,便在眼前呈现出一副劫后凄凉。两个时辰过去,人群的愤怒终于改变一切。不止屋瓦一空,连地砖也绝无幸免,一块块都裂成蛛网相似。土石犹然,更不必提那些木制的家具、门窗、牌匾、柜台、百眼橱,以及百眼橱中贵贱不等的各式药材。至于医馆内唯一的贵重摆设,那架舶来黄檀座钟,更是在劫难逃,小天使的一对石膏白羽毛翅膀,被无数双大脚踩在鞋底,是已经彻底地还原为一堆粉末。 
  人群闹得凶,散得也尽。大天光的,这不祥的街道上已没了人声。那大汉尸身早被沙船帮抬走,而残破的四太子神像,也已重新起驾,带着零落的仪仗,凄凄惨惨转回龙王庙。此时此刻,从光秃秃的门窗往外看,对面店铺家家关门,空荡荡的青石板街道上,就只有正门前一滩血迹惹人注目,已经干了,黑紫黑紫的,招来大群的绿头苍蝇,在上面嗡嗡飞舞。 
  正午的阳光被梁椽切成数个硕大、灼烫的光柱,从屋顶一泄而下,带挈着无数微尘,在阳光中狂躁舞动,填满屋宇的每一寸空间,连着暑热,一起逼得人透不过气来。郑不健坐在灰尘影里,低头看看扇面,那扇面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粉屑,一振手腕,重的扑簌落下衣襟,轻的便也往上飞腾,加入灰尘的群舞,呛人鼻息。 
  躲在轮椅背后的清风听见主人有了动静,这才惊惶不定地钻出来:“先生……”一边说,一边畏畏缩缩四下里看去。只见一片残破不堪的废墟中,暴民已经散尽,药柜上伙计更早跑得精光,可是靠西壁角,原先放黄檀座钟的那块地方,居然还站着个人。 
  却是先前要求出诊的那个少年。如今神气也比清风好不到哪里,怔怔忡忡地站在一侧,看见清风打量他,才从碎砖烂瓦中拣了条路走过来。一直犹犹疑疑走到郑不健面前:“郑先生……” 
  郑不健只是低头看着扇面:“没听说么?我不出诊。” 
  “是,您不出诊,”少年忙道:“我是说……才刚听他们说,城里客栈不许留您……您要是……暂时没得去处……我家里还有一间空屋……” 
  郑不健从扇面上翻起眼来,直盯他看了半晌。看得那少年又慌忙补充道:“不是出诊,不是要您出诊!您心肠这么刚硬……也不指望……况且我师父那脾气,您就是愿意出诊,他也未必……要不然……” 
  “小子,你是在可怜我?” 
  少年一愕,忽听得门外“啪嗒”一声鞭响,在空寂的长街上带起回音,十分劲亮。杂着一阵马蹄声,怕不有三数匹,叮呤呤鸾铃声响,从西头驰过来。当先是一匹高大的青骢马,起落间踏过门前血迹,惊得绿头苍蝇一轰而散。后面才是两匹白马拉的一辆黄花梨轻车,窗口处嵌着西洋烫花网格玻璃,从店门外一晃而过,但见白的雪白,黄的娇黄,亮的晶亮,好不俊生齐整。 
  马车驰过去,那青骢马上骑者往店堂里一张,却又带着马缰绕转回来,在门前一跃而下。看这身手伶俐,谁也不想倒是个斯文打扮的青年人,生得清秀机灵,在一堆破烂中觅路进门,四下里一打量,向三人打圈儿拱手,一口南京官话说得韵致悠扬:“借问一声,这儿到底是怎么了?一路上没个人影,连店家也都不做生意?” 
  郑不健并不作声。清风小孩子受了惊吓,一时半刻也说不出话。那少年左右一望,只得代充主人:“是出了点事,也渎了神,也死了人。” 
  “多谢小哥。请问这里有一家六不医馆,是在哪里?” 
  少年一愣:“只这里就是。只不过……今天……恐怕不能……” 
  话未说完,“啪”地一声,便见那青年人掷下马鞭,一掀衣襟,就瓦砾中冲着郑不健翻拜下来,朗声道:“扬州百草堂弟子张阳,参见师叔!师叔老人家万福金安!”拜了四拜,立起身,从怀里摸出封书信,双手递将来。 
  信的落款便是扬州百草堂主梅知节。在空中僵了半天,才由惊惶甫定的清风接过去。张阳也不以为意,只道:“这位小哥,就是清风师弟吧?果然生得精神!大家都说师弟的辩证论治功夫,已经深得师叔心传……咦,师叔这是在重修店面?只可惜师弟年小,帮不得师叔的忙,弄得这大热天,还要自己出马,晒在这太阳地里。倒是师侄今日来得巧了,今后这些琐事么……”一壁说,一壁往扇袋里摸出把玉竹杭扇,哗地打开,却是幅青碧碧的西湖风景,往郑不健头顶一挡,什么柳浪闻莺呵、花港观荷呵,便一起往下投下阴凉来。 
  郑不健却不拆信,淡淡道:“多年不见,你师父好?” 
  “好!”张阳举着扇子道:“师父一切都好,尤其年纪越大,记性儿是越好了,什么八百年前的小儿科,跟师叔同门学艺,扎一只蛤蟆,剖一条毛虫什么的啦,等等等等,无不记得滚瓜烂熟。整日家唠叨得,堂内这些师兄弟们,谁不痛恨多生了两只耳朵?其实谁不明白呢,也就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象他那样脾气,那样俗人,师叔哪里会看得上?” 
  郑不健轻哼一声:“找我什么事?” 
  “还不就是被他唠叨不过?”张阳叹道:“没奈何,大家伙儿这才差我走一趟,接师叔扬州玩儿去。本想着也是白跑一场,前几年师父创立百草堂,师叔还懒得起动呢!不成想这回倒是巧了,师叔偏偏修房子,这怕不有几十天麻烦个不了?索性都交给师侄,等师叔从扬州回来,也慰了师父的相思,这里也都一切清爽了,”一时安排得高兴,向外高叫道:“老七!” 
  又是一声鞭响。先前那驾马车在街尾宽阔处掉过头,一片铃声清脆,驰到门口停下。马车夫在大太阳底下压着顶白色凉笠,看不清面目,手握长鞭,斜签在轼板上,但见青鞋净袜,扎缚得甚是利落。 
  张阳朝马车一指,继续游说郑不健道:“师父知道师叔不耐跑动,所以特别订制了这辆马车。师叔请看,胶皮的轮子,驾辕的这些子骏马!马车夫更是万中选一,再妥当不过的人选。包管走起来轻便稳当,再没一丝不妥。再说了,就是师叔懒怠动弹,清风师弟年纪小,小孩子家贪玩,带他出去玩耍玩耍,总也是不错的。不是师侄夸口,这时节我们扬州那边,保障湖红桥碧波,柳绿荷香,游人之多,真真比这扇子上的西湖还好玩呢!至于这里,一总交给小侄,包管帮师叔翻修得漂漂亮亮,绝错不了!” 
  郑不健半掩着脸,只是冷冷一笑:“天知道你师父遇上什么难题,却让你来临时抱佛脚。可惜我就只得这么一个身子,你也要我去,他也要我去,倒是跟谁的好呢?” 
  张阳一愣,这才又重新注意到那少年,诧然道:“这位小哥,敢问你请我师叔做什么?” 
  那少年低声道:“我师父病了,所以请郑先生出诊。” 
  张阳放下心,待要向郑不健回话,却听郑不健冷笑道:“小子!你慌的什么?我明明听着,才刚还要腾房子我住。按说有个先来后到,可论亲疏又是人家——如今我也懒得多费脑筋,左右是个安身不得,这样,只我手上这把扇子,你们谁抢到,便是谁了。” 
  张阳跟那少年都是一愣,便见郑不健一扬手,将那把白纸扇子扔将出来。这人不良于行,手上却还有两把力气,只见扇子越过两人,扇头朝前,飘飘然落向前方。张阳本是伶俐人,一愣过后,立即足尖一点,离地扑出,朝扇子飞射而去,右手一伸,已经触到扇骨。 
  那少年却有些不甚情愿,默然朝郑不健一瞅,这才一扭头,往前奔去。也形容不来那种速度,腿脚一起,后发先至,倒比张阳还快了一步,一手摸到前面扇头,待要抓住,眼前光影一闪,那扇子忽地一沉,陡地往下掉落两寸,顿时脱却掌握。 
  少年一惊,抬头看时,扇头却是被一根长鞭卷住,随着鞭稍往下一沉。鞭柄握在门外那车夫手中,一沉一卷,早收了扇子回去。少年兴起,哪里肯舍?顺势一掌打出,拦腰斩中长鞭。长鞭被这一截,劲力霎时中断,鞭梢一软,抓不住物事,扇子便自半空中落将下来。 
  少年离这扇子却近,奋力向前扑出,伸手便抓。那车夫抛开长鞭,虚飘飘切来一掌。少年五指抓出,撞上掌力,只觉指尖一疼,直如抓上一块钢板相似。大惊下欲要加力,那车夫已经到了,且不去管扇子,五指一削,劈向少年胸口。少年撤指回防,两人眨眼间过了数招。 
  那扇子无人料理,自管飘飘荡荡坠将下去。将要及地,车夫却似背后生了眼睛,翻足一踢,又踢将起来,重新飞向半空。等得两人再过数招,扇子去势已尽,又再下落,被车夫略一耸肩,恰恰巧巧,不偏不倚,正好插入腰带,一张白纸扇子打开了扁在腰背上,甚是风流潇洒。 
  张阳早在店门外大声鼓起掌来:“精彩,精彩!老七好俊的身手!” 
  那老七得了扇子,脚下一滑,退开两步,向少年一拱手:“得罪,得罪!” 
  少年这才看出斗笠下那张脸孔,原也年轻,不过二十七八年纪,向他歉然一笑,收了扇子,递给张阳。张阳拿着扇子交还郑不健,一时真是掩不住万分得意:“师叔,我不是早说过,咱这车夫万中选一,万万中选一,绝对就没有半点差池?咱们这就走么?可还要收拾些什么?” 
  郑不健漠然道:“你觉得我这里还有什么可以收拾么?” 
  张阳笑着点头,便去推动轮椅。却被老七抢上来,扣住椅背只一提,连人带椅提在空中,拣路走出屋子,将郑不健稳稳当当放入车厢。 
  这一来才知道,张阳那番话倒也不是全然夸张。起码这车厢果然度身定做,轮椅一进来,椅背正对着后厢壁两个梅花状的活动铁环,两下里一锁,霎时间固定了。四周家具也都打得贴切,对面是木榻,左边一张小几,上面摆着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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