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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外记-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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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皇帝的日子又过得很兴头了。

他很忙,一早要上教场— 教场就在豹房附近,三海之西,有一大片空旷的地方,设立东西两座教场,名为“东官厅”、“西官厅”。东官厅归太监张忠掌管,操练京军,但皇帝所看重的是在西官厅操练的边兵。

原来京军自景泰年间经于谦大力整顿以后,至今三十余年,已经暮气沉沉,徒耗粮的,不能得力,所以京辎群盗并起,兵部特调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的边兵剿匪,果然收功。

皇帝好武,见边兵瞟悍善战,不肯放回原地。大学士李东阳上疏力谏,认为边防至重,非精兵防守不可。调来剿匪,是一时权宜之计,如果“久假不归”,九边空虚,敌人长驱直入,震动京师,为患不堪设想。可是皇帝不听,硬是留住了四镇边兵。

这四镇边兵,名为“外四家”,此外皇帝又选用年轻力壮的大小太监,自立一营,名为“中军”。每天一早一晚,两次下操,鼓噪发炮,惊动九城,宫墙之内,刀光闪耀,旗破飘拂。太后对这件事很不高兴,认为是天下要动干戈的不祥之兆,说过皇帝几次,然而只要皇帝陪个笑脸,太后就说不下去,等于未说。

因为“外四家”深受重视,所以有好些边将得宠。其中有个宣化府人氏江彬,是大同一军中的游击,在两淮剿匪时,身中三箭,其中一箭由颊上射入,耳旁穿出,江彬拔箭再战,勇冠一时,更为皇帝所赏识。

江彬的得蒙皇帝赏识,是由于朱宁的引荐。当四镇兵追流寇到两淮,在南通狼山一战大捷,班师回防,经过京城,兵部奉旨犒劳边兵,江彬趁此机会,送了朱宁一个大大的红包,得以进入豹房去谒见皇帝。同时进谒的边将,还有一个许泰,他跟江彬一样,能近御前,全是红包的效力。

皇帝好武,可是平时所接近的京营武将,大多养尊处优,虚有其表。一看江彬、许泰那种真材实料的体魄武猛,恍然大悟,什么叫做“猛将”。当即便将两人留了下来,江彬矫捷强狠,能说善道,更为得宠,连升三级,官拜都指挥金事,率领四镇边兵,称为“总管”。又赐国姓,改名朱彬。许泰亦是都指挥佥事,掌管西官厅,实权比江彬差得多了。

这一来,朱宁便大感威胁了。眼见江彬的宠信,日甚一日,自己有相形见绌之势,而且江彬为人狡黠,一旦势力凌驾而上,自己必遭排斥。为了先发制人,常在皇帝面前说江彬短处。

江彬虽有许多短处,贪残凶狠,其人很难相处。可是皇帝只看到他的长处,看不到他的短处,所以朱宁的话,并无多大效用。

然而朱宁的短处,却在无意间暴露无遗——有一次,皇帝忽然兴起,要入虎槛中去捕虎,左右苦谏不听,只得将笼子打开,放皇帝入内。

皇帝虽以豹自命,究竟不是豹子,力不足制虎,人兽相对,看那头大虫张牙舞爪,作势相敌时,不由得胆怯不前了!

“小宁儿,小宁儿!”皇帝大喊。

朱宁就在虎槛外面,“来了,来了!”他口中答应,人却不进去,只在那里张皇瞻顾。

不过,他的样子,皇帝看不到。因为他在皇帝背后,而皇帝不敢回头,也不敢移动一步,只要动一下,老虎就扑将上来。唯有这样坚持相对,才能镇慑老虎,得保一时之安。

“小宁儿,小宁儿!”皇帝喊得更急。

朱宁无奈,不能不硬着头皮救驾,正要移步时,闪出一个人来,直奔上前,挡住皇帝。老虎一惊,掉头而走,缩在一边。

这个人正是江彬,一面监视老虎,一面大声说道:“万岁爷请往外走。”

等皇帝安然脱离虎槛,大家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过,他好面子,不肯承认是江彬救了他。

“我对付得了它!何用你来插手?”

话虽如此,心中有数,朱宁的忠心、勇气、武艺都不及江彬。可是在豹房的复道秘室中讲求声色,朱宁就比江彬来得有用了。

※       ※        ※由于朱宁的荐引,锦衣卫的都督同知于永特蒙召见。于永是色目人——这是元朝传下来的名目,蒙古人与汉人以外,其他各族人等,都称为色国人,于永是个回回。

召见的原因是,于永精于“房中术”。促膝密陈,大谈一夜可彻十女的素女经,皇帝大为高兴,即时便有跃跃欲试之意。

“万岁爷,”于永说话很粗鲁,“玩过维吾尔女人没有?”

“没有。”

“太好了!”于永翘一翘大拇指,“维吾尔女人高头大马,皮肤白,鼻子高,眼睛大,上床‘活’极了。”

“好啊!”皇帝急急问道:“到哪里去找?”

“多得很。”于永想了一下说,“臣去找好的。会歌会舞,万岁爷一定中意。”

于永是想起有个后军都督吕佐,是维吾尔人,家中少女甚多,出色的亦不少。便即假传圣旨,一共挑选了十二个人,送到豹房,一个父刚健婀娜,兼而有之,用西域的乐器,献天山的歌舞,别有一种浓郁的乡土风味。好新奇的皇帝,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下子就着迷了。

所迷的自然不止于歌喉舞步,还有明眸皓齿、雪肤花貌、与衾枕之间迥异于中土女子的别样风情。这样,皇帝便更要求索回疆佳丽了。

“公侯伯爵家,色目女子多得很,”于永献计,“万岁爷只要降旨,以教舞为名,把她们都找了来,看中了谁,留在宫里,不放回去,谁敢讲话?”

皇帝欣然嘉纳,如计而行。于是京中勋臣家,凡是籍设入官而分赐功臣的色目妇女,不论已未婚配,有子无子,只要年在十六以上,三十以下,身无残疾的,一律要送到豹房,听候选取,教习西域歌舞。结果许多勋臣的爱姬宠婢,都被纳入后宫,而于永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有天晚上,皇帝在豹房把杯观舞,酒到微酣,忽然想起一件事,顿时心痒痒难以按捺,喊一声:“于永!”

“臣在。”

“你家有个很漂亮的女儿,怎么不送进来陪我喝酒?”

于永确有个姿容曼妙的女儿,是赖不掉的,而且也知道一定有人为了报复,在御前进了馋言,所以皇帝开出口来,才有这种不满诘责的语气。如果应付不善,眼前便是一场大祸。

警觉到此,立刻在脸上堆足了笑容答道:“臣女相貌也还看得过去,只为体弱多病,不敢进奉。臣马上让她进来伺候就是。”

说罢,退出豹房,急驰回家,回到家跟妻子商量,于太太视爱女为心头肉,一入深宫,永难见面,如何舍得?当时便哭将起来。

一面哭,一面骂,“老杀才!早就劝你,不要作孽,不要作孽!你不听。如今可不是现世报了!天啊!”于太太抢天呼地直嚷,“坑死我了!”

“这哭个什么劲!”于永烦躁地说,“女儿进宫得宠,封做妃子,有什么不好?”

“你好,我不好!女儿就是我,我就是女儿,不得见面就不好。别说封妃子,就封皇后也不行!”

“那怎么办!圣旨难违,不遵就是抗旨,杀头充军都有分,那时哪里还有女儿?”

“我不管!杀头充军,我们母女也得在一起。”

这样大吵大闹惊动了家人,也传到了四邻,于永急得连连顿足,“轻点,轻点!”他说,“这样吵得大家都知道了,怎么好意思?”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于太太反唇相讥,“你也明白,这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所以怕人知道,是不是?我不管。女儿就是我的命,你要葬送女儿,先要了我的命去!”

“越说越不成话!女儿进宫,怎么说是‘葬送’?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还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冤家很多。”

“冤家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你自己作的孽!”

搞成不可理喻之势,于永大伤脑筋,情急智生,冲到女儿面前说道:“做爹的也是无奈!你娘不顾一家死活,你倒说一句!”

于小姐也很不愿,不过她比她娘能干,向父亲使个眼色,回身就走。于永会意,紧跟了去,随后于太太也一面挥涕,一面急步赶到了。

“皇上是个色鬼!”于小姐说,“只要人够美就好,真假不在乎。间壁白家的阿真,极好虚荣,谈到宫里妃子,羡慕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想,不如跟白家商量商量看,就装作是我,送进宫去。爹爹,你看可使得?”

于永还不曾开口,于太太已连声说道:“使得,使得!怎么使不得?”

于永想想,除此别无他法,只好跟间壁白家去情商,认了阿真做女儿,大大地送了一笔见面礼。那阿真已非完壁,名为待字闺中,十足少妇风情,生得冶艳非凡,送入豹房,龙颜大悦。可是于永却不免心虚,过了几天,托辞中风,让儿子承袭了世职,自己带着妻子、女儿、大批家财,回原籍享福去了。

※       ※        ※为了固宠,江彬亦学朱宁的办法,为皇帝多方物色艳妇。不过于永的前车可鉴,物色有人而本人不愿,惹出纠纷来,可能便是为自己找了麻烦。因此,虽然打听到许多绝色的官眷,却不敢轻率举荐。

有天到后军都府右都督马昂家喝酒,无意间看到屏风后面闪过一条影子,虽是惊鸿一瞥,但灵魂儿仿佛已被勾上半天,一双发直的眼睛,只盯着那座大理石屏风。

“老江!”马昂问道:“怎么回事?”

江彬自知失态,不由得脸一红,但看马昂毫无温色,便即笑道:“我只怕是遇见仙女了。”

“那是舍妹。通家之好,见见无妨!”

于是唤了他妹子出来,只觉艳光四射,不可逼视,马小姐倒也很大方,唤一声:“江哥!”敷衍了几句,方始入内。

见此光景,江彬心中一动。虽有爱慕之意,不敌富贵之念,想了一下,有意试探着说:“老马,你可得留点神,令妹不可让皇上看见。”

“怎么看得见舍妹?”马昂答说,“就看见了也不妨。”

“不妨?”江彬重重地问一句。

“不妨!”马昂毫不在乎地。

江彬心知有数了,此人亦是不惜奉献妻妇,换取富贵的。于是当天便秘密奏上皇帝。

“接来看看!”

这些事向来归朱宁承办。奉到口谕,不敢怠慢,备了轿子,随带仪从,去拜访马昂。

“马都督,”朱宁率直道明来意:“奉旨迎接令妹入宫。”

“喔!”马昂问道:“我有两个舍妹,不知是哪一个?”

“姓江的看到的那一位。”

“那是大舍妹。”马昂答说,“恐怕有些不便。”

“怎么呢?”

“大舍妹已经嫁了,舍妹夫就是后军都督府的指挥毕龙。”

朱宁心想,也许马昂愿意献妹,而毕龙不愿献妻,正好给江彬拴上一个冤家。因而这样答说:“我是奉旨办事,作不得主。毕指挥有话,该找‘荐贤’的人去说!”

马昂不答,将盛妆的妹子唤出来,送上轿子,抬入豹房。皇帝一看,烟视媚行而仿佛弱不胜衣,不由得想起蕙娘在世的光景,念旧怜新,格外宠爱,赐名含芳。马氏一家,皆赐蟒衣,特准马昂,随时出入豹房,太监们都管他叫“马大舅”,是戏言,但也是尊称。

这样不到一个月,含芳忽然爱酸作呕,是有喜的模样。这是一件极大的怪事,如果说她怀的是龙种,受孕不及一月,不应该有此现象。看来不是有喜,而是有病。

于是宣召大医到豹房来诊脉。这名太医不是有名的薛立齐,本事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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