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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童话-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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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怜的白痴雨尔根!”大家说。

    他,从他的母亲的怀里出生以后,本来是注定要享受丰富的幸福的人间生活的,因而对他说来,如果他还盼望或相信来世能有更好的生活,那末他简直是“傲慢,可怕地狂妄”了。难道他心灵中的一切力量都已经丧失了吗?他的命运现在只是一连串艰难的日子、痛苦和失望。他像一个美丽的花根,被人从土壤里拔出来,扔在沙子上,听其它腐烂下去。不过,难道依着上帝的形象造成的人只能有这点价值吗?难道一切都是由命运在那儿作祟吗?不是的,对于他所受过的苦难和他所损失掉的东西,博爱的上帝一定会在来生给他报偿的。“上帝对一切人都好;他的工作充满了仁慈。”这是大卫《圣诗集》中的话语。这商人的年老而虔诚的妻子,以耐心和希望,把这句话念出来。她心中只祈求上帝早点把雨尔根召回去,使他能走进上帝的“慈悲世界”和永恒的生活中去。

    教堂墓地的墙快要被沙子埋掉了;克拉娜就葬在这个墓地里。雨尔根似乎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情——这不属于他的思想范围,因为他的思想只包括过去的一些片断。每个礼拜天他和一家人去做礼拜,但他只静静地坐在教堂里发呆。有一天正在唱圣诗的时候,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的眼睛闪着光,注视着那个祭坛,注视着他和死去的女朋友曾经多次在一起跪过的那块地方。他喊出她的名字来,他的面色惨白,眼泪沿着脸颊流下来。

    人们把他扶出教堂。他对大家说,他的心情很好,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毛病。上帝所给予他的考验与遗弃,他全记不得了——而上帝,我们的造物主,是聪明、仁爱的,谁能对他怀疑呢?我们的心,我们的理智都承认这一点,《圣经》也证实这一点:“他的工作充满了仁慈。”

    在西班牙,温暖的微风吹到摩尔人的清真寺圆顶上,吹过橙子树和月桂树;处处是歌声和响板声。就在这儿,有一位没有孩子的老人、一个最富有的商人,坐在一幢华丽的房子里。这时有许多孩子拿着火把和平动着的妻子在街上游行过去了。这时老头子真愿意拿出大量财富再找回他的女儿:他的女儿,或者女儿的孩子——这孩子可能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个世界的阳光,因而也不能走进永恒的天国。“可怜的孩子!”

    是的,可怜的孩子!他的确是一个孩子,虽然他已经有30岁了——这就是老斯卡根的雨尔根的年龄。

    流沙把教堂墓地的坟墓全都盖满了,盖到墙顶那么高。虽然如此,死者还得在这儿和比他们先逝去的亲族或亲爱的人葬在一起。商人布洛涅和他的妻子,现在就跟他们的孩子一道,躺在这白沙的下面。

    现在是春天了——是暴风雨的季节。沙上的沙丘粒飞到空中,形成烟雾;海上翻出汹涌的浪涛;鸟儿像暴风中的云块一样,成群地在沙丘上盘旋和尖叫。在沿着斯卡根港汊到胡斯埠沙丘的这条海岸线上,船只接二连三地触到礁上出了事。

    有一天下午雨尔根单独地坐在房间里,他的头脑忽然似乎清醒起来;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小时候,常常驱使他走到荒地和沙丘之间去。

    “回家啊!回家啊!”他说。谁也没有听到他。他走出屋子,向沙丘走去。沙子和石子吹到他的脸上来,在他的周围打旋。他向教堂走,沙子堆到墙上来,快要盖住窗子的一半了。可是门口的积沙被铲掉了,因此教堂的入口是敞开的。雨尔根走进去。

    风暴在斯卡根镇上呼啸。这样的风暴,这样可怕的天气,人们记忆中从来不曾有过。但是雨尔根是在上帝的屋子里。当外面正是黑夜的时候,他的灵魂里就现出了一线光明——一线永远不灭的光明。他觉得,压在他头上的那块沉重的石头现在爆裂了。他仿佛听到了风琴的声音——不过这只是风暴和海的呼啸。他在一个座位上坐下来。看啊,蜡烛一根接着一根地点起来了。这儿现在出现了一种华丽的景象,像他在西班牙所看到的一样。市府老参议员们和市长们的肖像现在都有了生命。他们从挂过许多世纪的墙上走下来,坐到唱诗班的席位上去。教堂的大门和小门都自动打开了;所有的死人,穿着他们生前那个时代的节日衣服,在悦耳的音乐声中走进来了,在凳子上坐下来了。于是圣诗的歌声,像汹涌的浪涛一样,洪亮地唱起来了。住在胡斯埠的沙丘上的他的养父养母都来了;商人布洛涅和他的妻子也来了;在他们的旁边、紧贴着雨尔根,坐着他们和善的、美丽的女儿。她把手向雨尔根伸来,他们一起走向祭坛:他们曾经在这儿一起跪过。牧师把他们的手拉到一起,把他们结为爱情的终身伴侣。于是喇叭声响起来了——悦耳得像一个充满了欢乐和平望的小孩子的声音。它扩大成为风琴声,最后变成充满了洪亮的高贵的音色所组成的暴风雨,使人听到非常愉快,然而它却是强烈得足够打碎坟上的石头。

    挂在唱诗班席位顶上的那只小船,这时落到他们两人面前来了。它变得非常庞大和美丽;它有绸子做的帆和镀金的帆桁:它的锚是赤金的,每一根缆索,像那支古老的歌中所说的,是“掺杂着生丝”。这对新婚夫妇走上这条船,所有做礼拜的人也跟着他们一起走上来,因为大家在这儿都有自己的位置和快乐。教堂的墙壁和拱门,像接骨木树和芬芳的菩提树一样,都开出花来了;它们的枝叶在摇动着,散发出一种清凉的香气;于是它们弯下来,向两边分开;这时船就抛锚,在中间开过去,开向大海,开向天空;教堂里的每一根蜡烛是一颗星,风吹出一首圣诗的调子,于是大家便跟着风一起唱:

    “在爱情中走向快乐!——任何生命都不会灭亡!永远的幸福!哈利路亚!”

    这也是雨尔根在这个世界里所说的最后的话。连接着不灭的灵魂的那根线现在断了;这个阴暗的教堂里现在只有一具死尸——风暴在它的周围呼啸,用散沙把它掩盖住。

    第二天早晨是礼拜天;教徒和牧师都来做礼拜。到教堂去的那条路是很难走的,在沙子上几乎无法通过。当他们最后到来的时候,教堂的入口已经高高地堆起了一座沙丘。牧师念了一个简短的祷告,说:上帝把自己的屋子的门封了,大家可以走开,到别的地方去建立一座新的教堂。

    于是他们唱了一首圣诗,然后就都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在斯卡根这个镇上,雨尔根已经不见了;即使在沙丘上人们也找不到他。据说滚到沙滩上来的汹涌的浪涛把他卷走了。

    他的尸体被埋在一个最大的石棺——教堂——里面。在风暴中,上帝亲手用土把他的棺材盖住;大堆的沙子压到那上面,现在仍然压在那上面。

    飞沙把那些拱形圆顶都盖住了。教堂上现在长满了山楂和玫瑰树;行人现在可以在那上面散步,一直走到冒出沙土的那座教堂塔楼。这座塔楼像一块巨大的墓碑,在附近十多里地都望得见。任何皇帝都不会有这样漂亮的墓碑!谁也不来搅乱死者的安息,因为在此以前谁也不知道有这件事情:这个故事是沙丘间的风暴对我唱出来的——

    (1860年)

    这个故事最先发表在1860年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一卷第四部。这个故事与《柳树下的梦》、《依卜和克丽斯玎》和《老单身汉的睡帽》,在情节、感情和气氛方面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是天真无邪的真挚爱情,在人生的坎坷之路上最后发展成为悲剧,调子是低沉的。这就不得不使人联想起安徒生本人一生在爱情上的遭遇。但他不愿意使读者感到过于哀伤,所以他就照例求助于上帝,使他老人家动用他的慈悲,把人间的悲哀转化成为“幸福”——当然是虚无缥缈幻想中的“幸福”,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她把手向雨尔根伸来,他们一起走向祭坛:他们曾经在这儿跪过。牧师把他们的手拉到一起,把他们结为爱情的终身伴侣。

    “关于这篇故事安徒生在他1869年出版的《故事全集》中写道:“我发现这里(即安徒生当时访问过的斯卡根和尤特兰西海岸)的太自然和生活习俗很美。它们成为溶进我的创作中的思想基础。这些思想长期萦绕在我的脑际。它们源于我和丹麦诗人奥伦施拉格的一次谈话。他的话在我年轻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过那时我的理解只停留在字面上,不像现在这样清楚。我们谈到‘永恒’的问题,奥伦施拉格问:‘你为什么那样有把握,认为此生以后还有另一个生命?’我向他肯定,我完全相信这一点,根据是上帝的大公无私。不过我对他讲的时候,我使用了不恰当的字眼:‘这是人的要求’。”

    “于是他继续说:‘你敢于要求永恒的生命,不觉得僭越么?上帝不是在此生已经给了你无限的恩惠么?我知道上帝已经给了我深厚的恩惠。当我死时闭上眼睛的当儿,我将怀着感激的心情向他祈祷,感谢他。如果他还要给我一个新的、永恒的生命,我将作为一项新的无限深广的恩典来接收它。’我说:‘你很容易说这样的话,在这个世界上上帝给你的赐予已经不少了,我也可以这样说。不过想想看,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许多人,却不能这样说——许多人身体有病,神智不健全,在最悲痛的情况下过日子,忧伤和平困一直伴随着他们。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受难呢?为什么我们的份额是如此不平等呢?这是极错误的,而上帝就不应该做错误的事!因此上帝得作出补偿。他将作出我们所做不到的事:他将给我们永恒的生命!’这番谈话就使我产生了写《沙丘的故事》的动机”。

    这番谈话说明了安徒生的上帝观,也说明了他的苦闷:他无法解释他自己的生存——特别是他在爱情上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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