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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钗记-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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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庆来吃了一鼻子灰,讪讪回身拍拍蓝核,道:“桃叶儿,这是你师弟,蓝核。”蓝核笑着朝桃叶儿道:“恭喜师姐了。”桃叶儿淡然点头一笑而已,缓缓道:“光是看师弟模样就知道是个清俊聪明的少年呢。”“这算什么,我就想着,将来我们桃叶儿的小儿子更要长成个了不起的少年!”他和桃叶儿许久不见,本来又心存愧疚,张口闭口一个劲儿抬举人家,然而桃叶儿只是疲乏一笑,垂着目道:“什么小儿子,肚子不争气,是个丫头。”一句话落下,彼此都没了言语。蓝核本来坐在茉儿身旁,看到这情形也不由心下黯然。他注意地看了看桃叶儿,她这天穿的倒也随意,竹青刻丝的旗袍,青地白碎花,边角滚一带绞丝银线,家常的妇人打扮……是十九岁的妇人。蓝核心里静静的,想到蓝杏,不知她日后有会身在何处、相伴何人?不知她日后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一个早衰的妇人……

  桃叶儿的丈夫接待完宾客,回到这边桌上来,他一向的作风就不会敷衍,大刀金马,自顾自的,惹得蓝七奶奶心怨怠慢。桃叶儿不敢有大动作,随时等候着丈夫的命令,然而丈夫对她的柔顺显然已经厌倦了,她只有呆呆坐着,脸上冻了一层淡青色的霜壳,眉眼里尽是冰渣子,生硬地咯吱咯吱响,好在脸上略施了薄粉,两颊捎一抹绯丽,但映在哭丧的神色里,那种绯丽更像被雨淋过的杨梅,外面只管是红,陈年的红,却从里面开始腐败了。                               茉儿和蓝七奶奶凑在一起低声嘀咕:“好粗鲁的一个人,看来看去也不过是一介武夫……”“可能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居然还谋得个小职位……”“不过也不委屈叶儿,她们这些耍把式的丫头,嫁得到金龟婿么?”说着旁若无人地嬉笑作一团,蓝庆来怪难做的,只得低着头吃菜,滋味如同嚼蜡,也不免尴尬的抬头冲桃叶儿笑笑。这一抬头,才注意到桃叶儿头顶的头发掉了不少,抹了些油,笨拙地遮掩着。筵席散后,在阳台上,他找了个机会问她怎么回事,怎么年轻轻的就掉头发了,她摇头说不是掉头发,是被人扯掉的。蓝庆来猛地明白了,心里一阵酸楚,噤口难言。桃叶儿偏着头挠挠脑袋,惟有苦笑,道,这里真是个见不得人的去处,没一个好东西,谁不拿我欺负……爹,我不怪你,反正我知道,卖艺的姑娘都是这个命……她惯于垂着眼,天生低眉顺眼的模样,映着灯光,她的眼睫下映了一线描也不及的黛青色阴影,细细森森的,眉目也就清冷深邃了去。彼此站在阳台上,隐隐听得城里驻扎的兵营里吹亮了小号,号声顺着夜风荒凉凉的飘过短墙,黄包车把上的铃叮叮地响,摇着许多陈年的回忆,卖白果的声音曲曲折折沿着巷子落到耳朵里面来,桃叶儿瘦伶伶的影子落在青砖地上,只觉此身所在,是一遍月光地里的荒烟昧草。她摊开手掌,接了一片银蓝的月光,她永远想不通的,这手掌也是一个人的手掌,这身子也是一个人的身子,可怎么就生了那么奇的命……

  蓝庆来那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恐怕做出惭愧的模样来反而要被笑话,想到蓝杏,他不舍得她又成一个桃叶儿。他不舍得……耗尽几十年倥偬的生命,跋涉几万里迢递的辛苦路,为的只是命定的收梢。

  蓝核从喜筵上拿了半瓶没喝完的叵耐牌A字牛奶回来,想要给蓝杏尝尝。他还特意找了只小油炉子,将那牛奶吞吞热着。蓝核将炉子上的一小圈火眼一个个点燃,炉上顿时冒出一团团蓝旺旺的火,他的眼睛成了冰冷的湖蓝色,浅浅的眼袋又是一圈黛青色,完全的一种端凝的表情。蓝杏看着他,觉得他是这样难以深入的一个少年,而她,像是太容易气馁的人。两人同蹲在炉边,掬了满满一怀翠蓝色的火光,笑盈盈地看雪白的牛奶咕嘟嘟冒泡。“闻着倒是香,也不知好不好喝。”蓝杏道。“外国人把这玩意儿当水喝,拿起来就喝,且不管它是生的是熟的。”蓝杏似笑非笑的:“那些毛物,什么腥的臭的都吃呢。”说着眼睛瞟到牛奶瓶上的“A”字上,便又狡黠地笑问,“你说,这是什么意思。”蓝核端详一番,自信满满道:“这是个人,表示吃了牛奶,人就壮实起来了,双脚踏在地上,真有劲道!”“那我到看看你能不能长成这模样!”说着,两人已经笑作一团。

  ——只要待在一起,说什么都是别有滋味的。这种年少的情感,经历过才知道,真是千金一刻的。来不及回味的温暖,草草收拾的感触,仿佛两人在那里斗,又像是舞,且歌且斗,不落情缘,连私语都是喜孜孜的。她有时看看他的脸,觉得是那样年青且沉默的,火光落在褚色瞳里,颊上亦有暖光宕漾,金色细沙涩涩流过一般,让她联想起一种在店铺看过的米色地橘红色条子的绸布,笼统地只觉得淡亮而静好,淡亮来自他,静好来自她。

  “哥——”蓝杏忽然轻唤一声。她到底还是个女孩子心性,偏偏要拿兄妹伦理逗他——她又懂什么伦理,只隐隐觉得,若是真兄妹“好”了,该是件羞耻下流的事。她顶喜欢这样微妙的刺激,同时也顶撞着自己的羞耻心,生硬地开玩笑,心底有虫子唧唧呱呱乱叫开来。蓝核却是个颇解世故的少年,他完全看得懂蓝杏的小把戏,虽然刻毒却又如此肤浅,他仍旧淡漠地微笑着望着她,笑意里有坦然,带着一种嘲弄的神气,他应了她,“嗳,杏妹。”蓝杏自找没趣,嘟哝着:“谁耐烦做你妹妹!”

  正说着牛奶已经熟了,她起身去找碗,蓝核不失时机来一句:“杏妹,别忘了放姜,不然这玩意儿还真腥气。”蓝杏啐他一口:“我腥死了你就高兴了!”“你腥死了,我也就趁早含块姜辣死自己算了。”蓝核静静笑着说。蓝杏别过脸来看着他,嗔道:“成天就说昏话!你也只有骗一骗我这等心实的人了,要是一个水晶心肝的人儿听见了,非骂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着只管嘬起嘴把碗里的牛奶吹凉了,上面起了一层薄薄的奶膜,再落上一些灯光炉影,奶膜染上了秋香色,仿佛暖暖盹着个午夜的小太阳。

  蓝核看着她喝,果然不出所料,她不会喝牛奶,刚呷了一口就“噗嗤”喷了出来,直嚷“恶心”。“看你弄回来什么东西,真想害死我!”她声音里有哭腔。蓝核不理她,只是起身去那菜篮里翻东西,她嚷道:“你还想怎么着?”“找块姜辣死自己。”蓝核微笑着。她撑不住也笑了出来,道:“你就省省罢,以后等你用姜辣死自己的姑娘还多着,不必为我费心!”蓝核捏着块姜,又放下了,缓缓道:“你说的也没错,我得节省。”

  蓝杏一听,哭笑不得,明知道他是玩笑话,心里却还是猛地一怔忡,不免颓然道:“正是呢,何必为我。”蓝核看她真有些丧气,赶紧打叠起千般软语劝慰,说着说着,说到今天蓝杏独自个留在家里的情形,他还真有些隐隐不安。他走江湖走得早,对那些拉皮条、操皮肉生涯的女人多少有些了解,这些女人,何尝得到过男人的真爱,更不消说女人的尊重了,所以一方面努力地拉客,幻想凭着同男人的硬关系换取一点廉价的爱——也许不少还在做着杜十娘的梦;一方面又在心底骂那些良家闺女——更应该是嫉妒,巴不得把人家往邪门歪道上赶,以满足自己的一点发泄欲。蓝核想想,不免担忧蓝杏今天耳濡目染那些妓女的行径,心里会不会有些想法。他开口问了她。

  她只说:“别问我,我讨厌那些姑娘。看她们一个个从包子铺里穿过,领着些陌生男人到了后堂,我心里就直泛恶心,她们有几个还冲我眨眼睛,叫我‘妹妹’,我真不耐烦搭理她们……我看她们,有的比我大几岁,有的才跟我差不多大……真是……”她想不出好词儿来形容那个那些姑娘,睁着眼只发呆,头垂下来,下巴上蓄了一点肉,白腻的略有层次,那倒也并非胖,因为她的下颔本就像美人蕉开的那一簇花穗,是盈圆的。 

  蓝核静静听着,什么也没说,他想着这时说那些告戒的话倒像是轻视了她,兴许还会惹得她不快,也只是敷衍了几句,才转开话题道:“去给师姐的孩子贺满月,倒觉得师姐过得挺不如意的……”一句话,点到即止——两个人都谈到了最敏感的话题。这些话题又全是和蓝杏有关的,在蓝核看来,好像这两种未来已经伸着四脚匍匐在一旁,影沉沉朝蓝杏罩过来了,那样暗自仓皇的。蓝核也亲自问过爹,蓝杏以后究竟怎样呢?爹那时怎么说的,只怕卖做人家小妾还好些……

  蓝杏只是把脸埋在手里,嗡声嗡气道:“说这些,没意思透了。以后的日子,看爹的安排。瞎操什么心……”那些字一个个从她指缝里漏出来,蓝核只觉得悲哀。
第四回   无情何必生斯世  多情奈何累此身
第四回   无情何必生斯世  多情奈何累此身

  初夏就这样来了。

  蓝七奶奶整日价蜗居在鸦片炕上,要不然在被子里捂汗,要不然就是坐起来,背靠着被子堆成的小山,在床上吃炸臭豆腐和花生米,吃得满脸油光,仿佛两片黄颊也可以做下酒菜的,她是这“被子山”上占山为王的女强人,又散发着妖氛,如同女强人羽化登仙,成了山妖,篷篷的粗发,魅惑苍老地笑。茉儿更是懒得连包子铺都不张罗了,全家人只等着在金家小姐的堂会上多多地领赏,她每天就出去玩,因为有男人请她看电影、站在路边吃烤红薯,她要唱要跳要派发她的廉价脂粉气。蓝庆来为她担心,她便躲着蓝庆来,晚起迟归。蓝庆来有时跟蓝七奶奶商量,说茉儿越来越不安分,趁早嫁出去算了……然而,只是商量,茉儿的名声在这条街上并不大好,交了些窑姐做女朋友,随随便便跟男人出去看电影,任是个黄花大闺女,也定然不守本分了。

  对面那家裁缝店的青年老板娶亲那天,茉儿站在门槛上看了,手扶在门框上,看那青年老板从店里出发,前去迎娶他的妻子。初夏凉风浩浩地穿过她的指缝,她觉察到本来空无一物的手心里却又分明有东西在流失。他是爱我的,他偏偏娶了别人,茉儿边看边想,想着又把头倚在门框上,用小旦的腔调低声自语,哦,真是狠心的人儿,那声音尖细又有如流水淙淙一般,淙淙的是她的感情,临着风,她淌了几滴眼泪,很快被吹干了,脸上干痛。然后她又和别的男人去看电影了。那青年老板在骑上马时,有意无意看了她一眼,不过她没注意到,倒是那青年老板记隐约记得,在他娶亲那天,对面包子铺一个穿莲青色衫衣的姑娘在马旁边站过,但青色的影子很快下陷在人海里了,被更多面目模糊的人重叠的影子淹没掉。

  茉儿在电影院里黑暗中,对着身边的男人说,我想,他还是爱我的,娶亲前一定作过一番挣扎,于是我的心也软了,能不难过吗……她说这些话,不过是要挑得身边男人的醋劲大发。她是自诩为感情世界里的圣母的,她只要他围着自己的白肉打转。她表演的很入戏,但实际上这出戏又乏味又老套,那男人居然还是生气了,说再也不会来找她了,她又赶紧撒娇弄痴,信誓旦旦地说那些保证的话。两人在黑暗中言归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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