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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还在。”狄斌拍拍自己的胸口。“在这里。”
“我就只剩你这个兄弟了……活着回来啊,别丢下我一个。”
狄斌听着于润生这话,心里却再没有往昔的激动,脸容平静如止水。
“在我有生的一天,不会让人把‘大树堂’的招牌拆下来。”
他就只能回答这一句。
狄斌忘不了李兰的话,还有宁小语和齐楚的话,还有五哥离开前的话。
可是,他已经不在乎老大的想法,他唯一的愿望就是保住“大树堂”。“大树堂”是他们六兄弟间那份情义曾经存在的证据。猴山结义开始,他的人生就是为了这个而战斗,为了这个而存在,不可以让人毁掉,否则他这三十四年都是白活。
于润生别过脸,走向“养根厅”最后头,拾级步上台阶,坐在那张只属于他一人的虎皮大椅上。
他伸出一只虚弱但仍然掌握巨大权威的手掌。
“狄老六,去吧。把胜利再次带回来‘大树堂’。”
黎明时分,全身披挂玄黑铁甲的黑子,和他那穿得像乞丐的父亲,在经河城的王府里做临别的拥抱。
现在黑子正是从前镰首最壮盛勇猛的年纪,堂堂的身姿比当年的“拳王”、“三眼”还要雄伟。可是不知道是遗传自罗孟族的母亲,还是受到义父的熏陶,他的脸容比镰首要温柔许多。
镰首的身体又比数年前萎缩了一些,仿佛他那太强大的精神意志,把肉体也一点一点侵蚀了。瘦如柴枝的手臂环抱着儿子,摸到的却是满布棱角的冰冷铁甲。
良久之后,黑子放开了父亲。
“爹……这些年来,我有没有一件事情令你不满意?”黑子问时,脸容十分紧张。
镰首却没有回答。
“爹……”威震大陆的小玄王,此刻竟急得有点像受责备的孩子。“我有让你失望吗?”
镰首摸摸他的头发。“……没有。得到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是这世界给我的最大恩赐。”
黑子激动得欲上前再拥抱父亲,可是镰首止住了他。
“儿……不要再一心成为另一个我,你就只是你自己。”
“我……”黑子低着头。“想成为像爹这样的男人,这也有错吗?”
“你还记得我告诉你,二十几年前为什么要离开吗?”镰首抚摸着儿子的脸,就想起他的母亲,想起罗孟族。想起那场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结束的决斗。想起山上那巨大的神像……
“你要是真想成为像我一样的人,那也是你最必须去做的事情:寻找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黑子想起了柔儿,他再次低头瞧瞧手腕上那个铜镯。然后他直视父亲,用力地点头。
——属于我的东西……
父子俩最后两手相握。然后黑子从侍从兵手上接过战盔,默默地戴上了,再挂上那个镶了黄金镂纹的黑色铁面具。面具的额顶位置雕了个弯月记号,父亲的疤记。
镰首瞧着儿子那张温热的脸孔掩盖在冰冷的铁面之后,心里在默祷。
——这是最后的战争吧?……
黑子背着父亲踏向王府的大门,镰首凝视儿子渐小的背影。
在王府外的广场上,早有上千兵将在等待着。成列的旌旗迎风舞动,无数战马低嘶,盔甲与盔甲互相轻碰的声音。
看着眼前的兵马,黑子想起从前在首都里的日子:每次刺杀之后,他一个人回到清冷的家,烧掉染血的衣服,清理用过的兵刃,然后独自默默作饭……
如今,这许多连名字也不知道的汉子,却都甘心把性命交托在他手上。
——原来,这才是我天生要干的事情……
小玄王站在府门的台阶上,只是轻轻举起右拳示意,下面的军士马上发出热烈的喝采欢呼。
对于男人来说,这是何等美妙的呼声。黑子将永远记住这个时刻。
众兵以仰慕的眼神,注视着这位神祇般的铁面猛将登上坐骑。
他俯身向一名侍从低语,那侍从点头,跑到众骑兵之间,取来一面“三界军”的旗帜,把旗杆交到小玄王手上。
小玄王在马上高举绿黄红三色旗帜,带领着这群狂热的战士,踏上离城出征的路途。
在经河城的大道上,无数平民抵着清早的寒冷夹道欢送。他们大都是想亲睹那副传说中的铁面具,这将成为年老时向儿孙炫耀的话题。
一个女人忽然自人丛之间奔出,直跑向小玄王的坐骑,薄衣底下那两颗丰满乳房在上下弹跳。侍卫骑兵本来想拦截她,但认出了她是谁之后,都向两旁退开了。
夏娜气喘吁吁地站在黑子的坐骑旁,吐出一阵接一阵的白气。
黑子透过无表情的面具上那两个洞孔瞧着她。
“你……要回来啊……”夏娜那张圆脸仍是如往日般红润,她双手抱着自己的肚腹。“你……要当父亲了……”
面具掩盖了黑子的表情,但他握着旗杆的手在微微颤抖。
夏娜满怀期待地凝视那张面具。
过了一阵子,黑子的话才透过铁皮传来:
“我们的孩子,会在京都里出生。”
“京畿镇守军”的营寨驻扎在首都以南八十里的八雾滨,东面借昭河的天险为防御,是迎击“三界军”的极理想地点。
但这也是“镇守军”仅有的优势。“平乱军”残部、京畿原有的守军加上首都禁卫军中挑选的精锐,总动员达十五万人,却还是跟“三界军”五十万北伐雄师有好一段差距。
“镇守军”的元帅还是起用黄漳。他在锐州大败后曾经被贬回京,可是“平乱军”三度易帅加速了败势,更突显黄漳的统合才能无可取代。当日要他这个擅长防守的将才作主动攻击,失败实在非战之罪。
第一线曙光已经从东方的云端露出,照射在“镇守军”的营寨上。
“镇守军”里有一支特殊的部队:三万人全非军人,不受黄漳以外的各级将领节制,由一个没有正式官阶的男人率领。
在帅寨进行的战术会议里,身穿白甲的狄斌坐在最角落处,只是默默地听着各官军将领和参谋的发言。他们不时也用奇异的目光瞧着他,但从来没有人敢对狄斌表示不敬或质疑他的资历,因为这个男人是由宁王亲自任命的。
狄斌听着各参谋将官的分析,又不时看看那幅绘画得极详细的地图。他正在心里思考着,手上那三万“大树堂”精锐如何能够最有效运用。他们若论个人战力绝不输于正规军,但没有受过任何战阵的训练,所以只适宜作单纯的偷袭或快攻冲锋。
细作传来的情报说,经河城那边有大规模的调动,决战肯定就在今天。“三界军”将踏着跟当年陆英风“裂髑军”相同的路线到来。不同的是,这次首都的守军把战场设定在此,八雾滨已经是最后一道防线。若这儿的“镇守军”失败了,只余少量禁军的首都将只是一颗待摘的果子。
黄漳一双眼满布红丝。昨夜接连不断送回来的情报,令他几乎完全没有睡。当然,即使没有情报,他也很难入睡。这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战,能够与陆英风齐名的唯一机会。
只要击败“三界军”一次就够了,他想。“三界军”把大陆割裂的东西连横,表面上是把首都圈和南藩大本营割断了。但只要遏止了“三界军”的气势,反过来就随时能演变成南北挟击。需要的只是一次胜利,把传说击破。
——我才不要死在这异地,我还要回南方终老……
黄漳听完了各参谋将领的建议后,才把视线投到狄斌脸上。他记起宁王爷的嘱咐:“别因为他不是将军就小看了他,这个人会产生意料之外的作用。”
黄漳清了清喉咙。“……狄兄……你怎么看?”
众将官全部转过来瞧着狄斌。他们心里多少有些不满,但都没有表露在脸上。
狄斌对这许多目光不以为意。他站了起来,更让人感觉他的矮小。
“对于打仗的战略,我没有诸位般熟悉。我是个走黑道的。我最注意的,不是计策,是人的想法。”狄斌的坦诚出乎所有人意料。
“这些年来,匪军真正只靠一个人取胜。”狄斌继续说。“就是那个现在已经名满天下的小玄王。我看过自从铜城沦陷后的所有战事记录,这个家伙从来就只用一个战法:趁着主力吸引了我方的注意,另带一支精锐,快速绕到侧面或后面偷袭。”
狄斌拨摸他那头花发。“以我所知,这个小玄王还很年轻。年轻人有一个毛病:太过自信。他们若是用一个方法成功了,就会一直用下去,直至失败为止。”
他的左手按着腰间的“杀草”刀柄。那发亮的双眼,很像盛年的于润生。
“今天,我们就把这个失败送给他。”
迎着寒风策马急驰的冷意,跟战甲底下因昂扬战意而上升的体温互相抵消。
黑子倒提着长刀领在最前头,与四万精锐铁骑离开主寨出击,但却非直接挥兵北上,而是一开始就绕道向东。
敌军傍着昭河这屏障来结寨,他就偏要从东面渡河偷袭。冬天的昭河水位下降不少,虽然有堤岸的阻碍,但以这支骑兵的机动能力,黑子相信绝对能越得过。
骑兵已绕道驰过了近百里地。虽说是偷袭,但如此庞大的军势,黑子早就预计会被敌方的巡哨兵发现。关键是要令对方来不及反应布防,所以他一刻也没有让部下休息。更何况,毛人杰的主力军已经从正面北路开始进发,若慢下来就会延误了配合的时机。
京畿的土地在马蹄下滚过。黑子这才想起来:虽然在首都住了这么多年,都城以外的郊野都几乎没有去过。
——出来以后才知道,世界原来这么大……
——现在,我带着这个世界回来了……
阴沉的天空之下,昭河东岸的景色在前方出现了。黑子的心在狂乱跳动。
在河岸上守备的官军也发现了这大支骑兵的来临,正忙乱地在各种栏栅工事之间准备迎击。黑子一眼瞧过去,敌人在岸旁的防守兵力果然很薄弱。他高举长刀,下令骑兵采取尖锥阵形,全速冲锋。
官军射出那阵稀疏的箭矢,对猛冲而来的四万“三界军”骑兵简直有如搔痒,冲势一点也没有给阻缓下来。
黑子身先士卒率领在那尖锥的最前头,当先杀入敌阵。他左右斩拨掉三根迎来的长枪,战马同时穿过了尖木栅栏间的缝隙,撞飞了一名官军步兵。其他守兵也都被这股气势吓得退开。
紧随他之后的亲兵早有准备。在长枪骑兵的掩护下,二、三十名骑士撒出一根根连着长索的铁钩,把栅栏勾住了。他们驱马往两边一分,把栅栏硬生生扯倒,扩大了敌阵的缺口。随之而来的刀枪骑兵源源从这缺口冲了进去。
同时黑子已到了敌阵中央,策马来回左右冲杀,眨眼间已有十多名敌兵成了长刀下的亡魂。那种速度、力量与气势,简直有如地府爬出来的魔神,跟当年自内攻杀首都南崇门的父亲不遑多让。
“三界军”骑兵大半还没有抵达,河岸上的官军守备线已经完全崩溃。黑子领着三十多骑,马蹄跃下冰冷的河水中,在仅仅淹及马腹的河中向对岸奔驰。
黑子才刚下了河,就感到不对劲。马儿的四蹄像被什么缠着了无法提起。四条腿绊在一起,战马失去平衡仆倒。
黑子在那一刻及时跃离马鞍,跳到了河中心。他这才发现,河底下布了一张粗眼的绳网。马蹄就是给这个绊倒的。
下了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