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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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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说他穿这样的烂袈裟才是游方和尚的本色。走州串县,朝踏尘埃,暮投古寺,乞讨为计,倘若穿一领华贵的僧衣,还有人会施舍残羹剩饭给他吗?

“说得也是。这叫真人不露相。”郭山甫忙吩咐郭英去看看,别叫他们把袈裟烧了,拿去叫下人浆洗一下,缝补起来。

郭英答应一声出去。

大家入座后,郭山甫提起白玉酒壶,问:“师父饮酒吗?”

朱元璋:“贫僧是受过戒的。”话说得很不坚决,他真的想喝点酒。

郭山甫说:“先生又不是真正的槛外人,不必这样拘泥,但喝无妨,这里又没有别的释迦牟尼信徒。”

朱元璋便也来者不拒,与郭山甫、郭兴碰杯后,饮了一大口,说:“先生怎么断言贫僧不是真正的槛外人呢?”

郭山甫笑道:“感应而已,我也说不准。”他一边说,一边不住地端详朱元璋的面相。

刚回来就座的郭英对哥哥小声说:“父亲大约从他这面相上看到王气了。”

郭山甫偏偏听到了,说这位和尚相貌奇伟,他这种相,冷眼一看,是凶相,凶中有善,凶善相辅,恩威并行,必为大器之人。从五官来看,天地相朝,五岩对峙,极少见的。

郭英调皮地问:“能当皇上吗?”

朱元璋觉得他在奚落自己,就说:“玩笑岂可这样开?贫衲不过是衣帛米食不周之人,何必嘲弄?”

郭山甫瞪了儿子一眼,对朱元璋说:“师父写个字,我给你测测。”

朱元璋说:“衣帛不周之人,能测什么字?好吧,就测衣帛的帛字好了。”

郭山甫琢磨了半天,说:“回头我得查查《易经》,一时不好断言。”

朱元璋便也不当回事。

郭山甫看着朱元璋的大耳朵,突然说:“可惜呀,可惜,美中不足啊!”

这一转折,令朱元璋很失落,他问:“先生看出我一事无成?”

“啊,不,不,”郭山甫说,“好比是万事皆备,惟欠东风。”他放下筷子,仰头望着天棚想了片刻,问:“先祖坟茔在濠州吗?”朱元璋点点头。

“坟茔走气。”郭山甫拿筷子在桌上划着,对他讲解说,乾坤来气,气走龙脉,虽在脉上,如果漏气则龙脉断,不是可惜了吗?

朱元璋看到了摆在八仙桌上的大小几个罗盘,便动问:“先生不仅占卜,也看风水,是吗?”

“是啊。”郭山甫说,从前他给一户两科状元家看过坟山。说也怪,他家接连两科中了两个状元,却都是有始无终,虎头蛇尾,一个点了翰林却暴卒,一个放了儒学提举,走到半路上刮风翻船,也是一命呜呼。这家人请郭山甫去看看坟地风水,他一看,他家坟看上去后有青山倚靠,前有流水环抱,很不错,可那水是漏斗状,沙底河,存不住水。郭山甫给改看了一块地,他家在下一个恩科又中了一个状元,至今已做到礼部大堂堂官了,汉人有此殊荣,叫蒙古人、色目人都眼生妒火呢。

郭兴说:“家父此生的最大心愿是点一块骑在龙脉上的皇帝穴。”

朱元璋问:“有望点到了吗?”

“我想为时不远了。”郭山甫说,“那样的坟地,后人必有登大位、面南称孤的。”

朱元璋大口地吃着肉,吃得不过瘾,干脆用手抓起来吃。他不客气地说:“贫衲有句不该问的话,先生别生气,倘或世上真有埋上尸骨就能让后人发迹的坟地,那风水先生为什么不先把自己祖上的尸骨埋进去以荣子孙?”

郭兴、郭英似乎觉得朱元璋问得在理,都点了点头,望着郭山甫看他怎么说。

郭山甫自有他的解释,他说这是不可抗拒的命运在冥冥中主宰着。过去俗话说,命中有八升,不可求一斗。朱元璋说的事,不是没有人干过。刚出道的时候,他一个师兄违背了师父的教诲,给别人看好了一块坟田,却把自己祖父母的坟移了过去,还等着后人出将入相呢,不想那年地震山崩,山整个垮塌下来,尸骨无存,龙脉也荡然无存了,他的后人至今仍在街头卖火烧。所以,这并非人力可强求的。

朱元璋说了声:“对不起,贫僧的发问多有不恭了。”

厨下灶火熊熊,下人烧了一锅开水。

朱元璋的烂僧衣扔在角落里。郭宁莲走进来,忽然用力抽了下鼻子,问:“什么味?怎么一股臭烘烘的味呢?”

一个拉风匣的下人指了指堆在角落里的烂袈裟说:“那不?老爷让烧了它,和尚还舍不得呢。”他把烧好的一大锅水倒在木桶中,用烧火棍挑着破僧衣扔到热水中,衣服沾了热水,味道更加难闻,下人急忙掩起鼻子,说:“小姐快别在这儿了,小心熏着。”

郭宁莲也捂起了鼻子。

下人说:“老爷也真是的,相面相出邪来了,把这么个脏和尚请家来,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若能出息,我都能当宰相。”

郭宁莲说:“也许是真人不露相,人不可貌相啊。”

是不是“真人”,郭山甫也在琢磨。

纸片上大大地写着“帛”字,纸平铺在案上。

郭山甫围着这个字在桌前转悠着,苦苦地思索着。又拿出三枚铜钱摇了一卦。

郭兴、郭英进来,忽见郭山甫双手一拍,哈哈大笑起来,二人莫名其妙。一见两个儿子进来,郭山甫忙叫他们过来。郭山甫指着纸片上的“帛”字说:“帛字断开来是什么?”

郭兴比划了一阵,弄不明白。

“你呀!”郭山甫很振奋地告诉儿子,这帛字,是皇字头,帝字尾,组合起来暗合皇帝二字,朱元璋了不得呀!日后要当皇帝了!

郭英有三分不信。这可真神了,怎么他随便写个字,就漏了天机呢!

郭山甫十分得意:“怎么样?我说我看不走眼嘛!此人前程不可限量。”他又指着刚刚摇出的卦,在纸上画出巽下坤上的图案。

郭英问:“他的生辰八字也有帝王命?”

郭山甫分析说,这是升卦。元亨,用见大人,勿恤,南征吉。说多了你们也不明白,简单说,升卦是向上升的象征,下卦巽风,性谦和,上卦坤地,性驯顺,所以能不断上升,所以《象传》上说,君子以顺德,积小以高大。了不得,再看第四爻,这与当年周文王的六四一样,王用享于岐山,顺事也。这是说,王者因亨通于王岐,吉祥而无过错,六四以阴爻居阴位,至柔,能包容下卦三爻。周文王当年顺应时势得以建西周成就王业,这朱元璋竟与周文王一样的运命。

郭英、郭兴二人啧啧称奇,郭英说:“这么说,这是一条潜龙了?”

郭山甫说卦象如此,须后事验证的,他嘱咐儿子,这些话,千万不要对朱元璋说破。

郭兴道:“那是,他会以为我们巴结他呢。”

郭家把书房腾出来给朱元璋用。

书房里灯火通明,朱元璋被安排在这里睡太妃榻,他刚洗过脚,光着脚丫子在看书。

门外,郭宁莲和郭英不无淘气地蹑手蹑脚在观看。

郭英说:“这和尚挺能装模作样呢。”

出于好感,郭宁莲说朱元璋谈吐倒不俗,肚子里像有点学问。

客厅里,朱元璋放下书本,从褡裢里拿出那本用纸订成的毛边纸本子,逐页地翻着,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翻了片刻,朱元璋又光着脚走到八仙桌前,坐下来,拿起笔筒里的笔,蘸上墨,在自订的白纸本上认真地写起来。

郭宁莲好奇地琢磨开来,这和尚不一般,写什么呢?对了,可能在抄心经。

郭英挖苦朱元璋,说他可能在记流水账,某年月日,某户人家对他施舍了馒头一个、馊饭半碗、泔水半升……郭宁莲忍不住笑出声来。

朱元璋听见有人议论、讥笑他,走到门口望望,郭英和郭宁莲早跑掉了。

第五章

看《易经》,批八卦,如果能批出个当皇帝的女婿来,还用得着看一块风水宝地先埋他老子吗?百衲衣虽破烂,却不失斑斓色彩。

郭山甫认为《易经》是深不可测的,穷毕生精力也未见得能吃透,他认为《周易》是关系人生祸福吉凶预言的天书,无限深奥,它是象数之作,也是社会伦理的义理之作。是不是伏羲氏始画八卦不可考,能否达到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从而得到某种启示,郭山甫是深信不疑的。由八卦而到周文王演为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实在是包容了阴阳六爻变化的极致,这也许是《周易》居五经之首的原因。郭山甫给人推卦,只要别人报来准确应验的信儿,他会高兴得几天处于亢奋状态,而并不指着占卜来度日,更谈不上奢望发财了。

晚饭后,郭山甫照例做他的功课。

郭山甫正在看《易经》,老夫人进来,埋怨他不该让那个脏和尚睡在客厅里,打发他到西厢房和喂马的小子住在一起,就是高看他一眼了。

“妇人见识。”郭山甫捻着胡须说,“你懂什么!时来运转时,这人非同小可呀。”

夫人坐下,问丈夫叫她来什么事?

郭山甫说日后这个和尚必大富大贵,他想把两个儿子托付给他,跟着他,也必能拜将封侯。

“你又做梦。”夫人不信,讥讽地说:“你没打算把宁莲也嫁给他呀?说不定将来当贵妃娘娘呢。”

郭山甫却一本正经地说:“夫人高见。正合我意,宁莲许配给他,荣华富贵是注定的。”

夫人火了:“你是不是疯了?我女儿可不是你随便打发去送礼的。”说罢转身往外就走,郭山甫叫不回来,只得摇头,自言自语说她女人见识浅,鼠目寸光。

郭宁莲带着另外的新闻进来了,也是关于那和尚的。

她说方才和二哥去偷看,那和尚在写字,她说可能在写心经,二哥说他在记豆腐账,谁施舍给他馊饭、泔水什么的。

郭山甫摇摇头,他认为不大会是写经,此人心不在浮屠,记流水账更荒唐了,断不可能。

郭宁莲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她说:“那会是写什么呢?看不出这个丑和尚还挺神秘。”

“那不是丑。”父亲纠正女儿说,那是相貌奇伟,自古奇人多奇貌。

郭宁莲撇撇嘴,不以为然。

朱元璋也自然而然地成了郭山甫夫人的关注对象。她带个丫环轻手轻脚来到门口,向里面张望。只见朱元璋已脱了上衣,袒胸露腹地伏案写字,他的一只脚架在椅子上,右手飞快地写字,左手却在搓脚。这令人恶心的习惯令门外偷窥者大为失望。

夫人皱起眉头,转身就走。

迎面碰上郭山甫走来,郭山甫故意打诨地问:“你来相看姑爷了?我没说错吧?相貌奇伟,必有大福。”

夫人啐了一口:“你给我闭上嘴吧。这么个丑和尚,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写字还抠脚丫子!你让我女儿配他,那可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说罢气冲冲走了。

郭山甫又说了句:“女人见识。”

对朱元璋,郭兴、郭英兄弟俩怎么看呢?

当一轮金盘样的月亮升上中天时,哥儿俩照例在庭院里练武。

矮树冠上晾着朱元璋的百衲衣,在月下闪着斑斓色彩。

郭兴和郭英战了几个回合,郭英停下来说:“爹今儿个说,让咱俩日后跟定这个和尚,你说可不可笑?”

郭兴说:“爹看不走眼的。反正又没有让咱们现在就跟他走。”

不远处,花坛旁的石桌旁,坐着郭山甫和朱元璋,二人品着茶在谈天说地。

郭宁莲悄悄推开房门溜进书房,她一眼看到桌底下朱元璋那个油渍斑斑的破褡裢。她蹲下身,在褡裢里掏着,找出了那个厚厚的本子。

她打开来,每一页纸上字迹大小不一,在她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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