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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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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这永远是一宗神秘的案件。”他微笑道。
    “你不相信我会对你忠实?”我问。
    “不相信。”他摇摇头,“不可能。”
    “为什么不?”我问。
    “历古至今,年轻女孩子从没对有钱的老头忠实过。”他还是平静地说。
    我说:“也许我是例外。”
    “不是,小宝,不是你。”他仍然摇头。
    我微笑。
    “你今夜很漂亮。”这是勖存姿第二次称赞我道。
    我缓缓地说:“你要不要上床来?”
    他还是摇摇头。
    “你不想与我睡觉?”我问得再直接没有。
    “不,小宝,我不想。”
    “或者另一个时间。”我温和地说。
    “不,小宝,”他抬起头来,脸上不动声色,声音如常,不过非常温柔。“我不敢
在你面前脱衣裳。”
    我用手抱住膝头。“如果你怕难为情,你可以熄灯。”
    “你还是可以感觉到我松弛的肌肉,皮肤一层层地搭在骨头上。”
    我静止一刻。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没有想到勖存姿会有这种自卑感,我真做梦也没想到。
    那么他买我回来干什么?摆在那里看?
    我勉强笑一笑,我说:“我早知你不是世界先生。”
    “不不,”他说道,“我老了。”
    “每个人都会老的。每个人都会活到三十岁——除非他二十九岁死去。”
    “你并不知道年老的可怕。”勖存姿说,“你看你的青春
    “我也一日比一日老。三年前我脸上一颗斑点也没有,冬天只需涂点凡士林,现在
我已经决定去买防皱膏,什么B21,B23,激生素,胎胞素。我们都怕老,都怕胸脯不再
坚挺,都怕腰身不够细实,都怕皮肤松弛。老年是痛苦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否则数千
年来,咱们何必把‘生老病死’四字一齐井提?”
    他听着我说话。
    勖存姿的双目炯炯有神。
    我诚恳地说——老天,我从来没有对一个男人这么诚恳过:“我知道你不再是二十
岁,但是你半生的成就与你的年龄相等,甚或过之,你还有什么遗憾?你并不是一个无
声无息的人,你甚至有私家喷射机,世界各地都有你的生意与女人,香港只不过是你偶
尔度假的地方,你不是真想到其他八大行星去发展吧?”
    他抬起头,看看天花板,他叹口气。“我还是老了。但愿我还年轻。”
    “喂!”我忍不住,“你别学伊利莎白一世好不好——‘我愿意以我的一切,买回
一刻时光——’”
    他看着我。“你怕死亡吗?”
    “怕。”
    “为什么?”
    “因为死亡对人类是未知数,人类对一切未知皆有恐惧。”
    “你还年轻。”勖存姿说。
    “死亡来得最突然。”我说,“各人机会均等。”
    “你刚才说‘我半生的成就……’,错了,”他的声音细不可闻,“我已经差不多
过完了我的一生。我并没有下半生在那里等我。”
    清晨四时,我们还在室内谈论生老病死的问题。如果在香港的夏日,天应该亮了,
可惜这是英伦的隆冬,窗外仍是漆黑一片。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被窝里这么暖和,他却与二十一岁的情妇促膝谈人生大道理。
    要了解勖存姿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我内心有隐忧。
    我没有想到死亡,我有想到毕业,我要拿到剑桥法科文凭,我要进入英伦皇家律师
协会,我要取到挂牌的资格,我要这一切一切。我只想到扬眉吐气,鹤立鸡群。我只想
到可以从勖存姿那里获得我所要的一切。
    这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得到的机会,我运气好,我岂止遇到一个金矿。勖存姿简直
是第二个戴啤尔斯钻石工业机构。我中了彩票。
    原本我只以为他可以替我付数年学费,使我的生活过得稳定一点儿,但现在我的想
头完全改变。勖存姿可以使我成为一个公主。
    我静默地震惊着,为我未卜的运气颤抖。
    勖存姿问我:“你在想什么?你年轻的思潮逗留在哪里?”他凝视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你。”我微笑,“我很羞惭,我竟无法令你上床。”
    “年轻的小姐,你在诱人做不道德的行为。”
    我大笑起来。
    他又恢复了常态。
    “你想到公园去散步?”他问。
    “当然。”我当然得说当然。
    我从衣柜内取出长的银狐大衣,披上,拉上靴子。他要去散步,他不要睡觉,无所
谓。伙计怎可以与老板争执,穷不与富斗。
    我说:“我准备好了。”
    他站起来,“好,我们去吸收新鲜空气。”
    我转头问:“你穿得可够暖?”
    他看着我,点点头,然后说:“多年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了。”他语意深长。
    我们走到附近的公园去,铁闸锁着没开。
    我问:“爬?”
    他笑,搓搓手,“我没爬墙已经十几年。”
    我脱下长大衣,扔到铁闸那一边,然后连攀带跳过了去。伸手鼓励他,“来,快。”
我前几天才爬过男生宿舍。
    “你先穿上大衣,冻坏你。”他说。
    我把大衣穿上,把他拉过铁闸。他很灵敏,怎么看都不像老人,我仍然觉得他是中
年人。四十八,或是五十二。可是听他的语气,他仿佛已七十岁了。
    我们缓缓在秃树间散步。
    我问:“连你太太都一向不问你冷暖?”
    “我不大见到她。”
    “她是你的真太太?”我问。
    他看我一眼,“喜宝,你的问题真彻底得惊人,”他笑,“我真不敢相信有人会问
这种问题。是的,她是我的正式太太。”
    “她叫什么名字?她是不是有一个非常动听的名字?”
    “她姓欧阳,叫秀丽。”
    “勖欧阳秀丽。”我念一次,“多么长的名字。”
    他只向我看一眼,含着笑,不答。他的心情似乎分外的好。奇怪。在荒凉的冬日公
园中,黑墨墨地散步,只偶然迎面遇见一盏煤气灯,而他却忽然高兴起来。
    “孩子们呢?你有几个孩子?”我问。
    “你不是都见过了吗?”
    “嗯,‘外面’没有孩子?”我问。
    他摇摇头,“没有。”
    “他们为什么都住香港?”我怀疑地问。
    “聪慧与聪恕并不住在香港。只我太太住香港,不过因为全世界以香港最舒服最方
便。”
    “对。”我说。
    “你的小脑袋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们在人工小湖对面的长凳坐下。
    “我在想,为什么你在香港不出名。”我很困惑。
    “人为什么要出名?”他笑着反问,“你喜欢出名?喜欢被大堆人围着签名?你喜
欢那样?你喜欢高价投一个车牌,让全香港人知道?你喜欢参加慈善晚会,与诸名流拍
照上报?如果是你喜欢,喜宝,我不怪你,你是小女孩子,各人的趣味不同,我不大做
这一套。”
    “你做什么?”
    “我赚钱。”
    “赚什么钱?”我问。
    “什么钱都赚,只要是钱。”
    “我记得你是念牛津的。而且你爹剩了钱给你。嘿……我有无懈可击的记性。”
    “我相信。”他搂一搂我。
    “除了赚钱还做什么?”我问,“与女人在公园中散步?”
    “与你在公园中散步。”他拾起一块小石子,投向湖面,小石子一直滑出去,滑得
好远,湖面早已结上了冰。
    “这湖上在春季有鸭子。鸭子都飞走了。”我说。
    “迁移,候鸟迁移。”勖存姿说。
    “我不认为如此。”我说,“这些鸭子不再懂得飞行,它们已太驯服。”
    他又看着我,他问:“你怎么可以在清晨脸都不洗就这么漂亮?”
    这是第三次他赞我漂亮。
    “你有很多女人?”我问,聪慧提过他的女人们。
    “不。我自己也觉得稀奇,我并没有很多的女人。”
    “为什么?”
    “你不觉得女人个个都差不多?”他反问。
    我觉得乏味,也许他见得太多。但是丹尼斯阮说我是突出的。但丹尼斯阮只是个孩
子,他懂什么,他的话怎可相信。
    “你也有过情妇。”我说。
    “那自然,”他答,“回去吧。”他站起来。
    我陪他走回去。小路上低洼处的积水都凝成了薄冰。(如履薄冰。)我一脚踏碎冰
片,发出“卡嚓”轻微的一声。像一颗心碎掉破裂,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我抬高头,月亮还没有下去呢,天空很高,没有星。
    “明天要上课?”勖存姿问。
    “要。”
    他忽然怜爱地说:“害你起不了床。”
    “起得,”我说,“一定起得了。”
    他犹疑片刻。“我想住几天。”
    我脚步一停顿,随即马上安定下来。“你要我请假吗?”
    “也不必,今天已是星期四,我不想妨碍你的功课。周末陪我去巴黎好了。”
    “机票买好了吗,抑或坐六座位?”我问。
    “我们坐客机。”他微笑。
    “为什么?”我失望地问,他不答。
    回到屋子,他在客房休息。辛普森的表情一点儿痕迹都没有。英国人日常生活都像
阿嘉泰姬斯蒂的小说,他妈的乱悬疑性特强,受不了。为什么他们不能像中国人,一切
拍台拍凳说个清楚?
    我淋热水浴,换好衣服去上课。勖存姿在客房已睡熟了。我对辛普森说,有要事到
圣三一院去找我。
    到课室才觉得疲倦,双肩酸软,眼皮抬不起来,未老先衰。瞧我这样儿。早两年跟
着唐人餐馆那班人去看武侠午夜场,完了还消夜,还一点儿事都没有,如今少睡三两个
小时,呵欠频频,掩住脸,简直像毒瘾发作的款式。
    我只想钻回被窝去睡,好好睡。
    可是今夜勖存姿说不定又不知要如何磨折我。也许他要到阿尔卑斯山麓去露营,我
的天。
    我把头靠在椅背上,又打一个呵欠。
    有人把手按在我肩上。我吓一跳,转头——
    “丹尼斯。”我睁大眼。
    丹尼斯阮。
    他吻我的脸、我的脖子。“我找到你了。”
    我说道:“坐下来,这是课室。”
    “我找到你了。”他狂喜,“你姓姜,你叫小宝。”
    “喜宝。”我改正他。
    “我找到你了。”老天。
    我拿起笔记。“我们出去说话。”
    在课室外我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雇‘哥伦布探长’找的。”他抱紧我,“你可不叫咪咪。”
    我的头被他箍得不能动弹,我说:“我以为你雇了‘光头可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咱们是同学?”他问。
    “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不悦,“你这个人真是一点儿情趣也没有,完了就是完了,
哪来这么多麻烦。”
    “我想再见到你,怎么,你不想再见我?”
    “不。”我往前走。
    “别生气,我知道你吓了一跳,但是我不能忘记你。”
    “还有这种事!”我自鼻中哼了一声。
    “我不能忘记你的胸脯,你有极美的——”
    我大喝一声,“住嘴!光天白日之下,请你放尊重些。”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但小宝,周末我们可以见面吗?周末我们去喝酒。”
丹尼斯阮说。
    “周未我去巴黎。”我一直向前走。午膳时间,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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