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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物语-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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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和一女子有秘密来往。当初未有任何长远之计,但是和她混得极熟之后,竟觉此人啊娜俊美,分外可爱。虽然在一起相聚不多,心中已当她是个值得珍爱的意中人。日子久了,那女子也表示出想与我相依为伴的意思来。我心中当下寻思:她想依靠我,一定会埋怨我冷落了她吧?便心生愧疚。却不料这女子毫无怨尤,即使我疏远于她,久不相访,一去之后她仍把我当作情意中人,十分亲明体贴、殷勤相待。我一时心动,也就对她表示出希望长相厮守的意思。这女子父母双亡,孤苦伶仃,无所依靠,一副小鸟依人的感伤模样,真令人觉得可怜可悯。我见这女子稳重可靠,觉得放心,有段时日,许久没去访晤。不料这期间,我家里正夫人醋意发作,寻了个机会,把些恶言秽语带去羞辱她。我后来才知道发生了这等意外烦恼之事,心中常常记挂,却并没有写信与她,也久不探访。我的行为深深地伤害了她。她意气消沉、神情沮丧,终日形单影子。我和她之间已有一小孩。她苦思却不见我去访晤,遂折了一枝抚子花教人送与我。”头中将说到此处,一时情动,眼角竟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忙问道:“信中怎么说呢?”

头中将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只这一首诗:

“荒山孤残壁,年年寂寞春。愿君惜抚子,得沐雨露恩。’我得了信,很是放心不下,当下便去访晤。她面带愁容,却照例殷勤接待了我。多口不见,她已面目推悻,芳容不整。家中庭院萧条冷落,加上此时正当霜露交加之时,倍觉凄惨不堪。她的话语如同秋虫悲鸣,极易令人想起古昔哀情小说中的情景。我便回诗一首道:

“迷乱群花开,芳姿烂漫来。

最美常夏花,独怜无技争。’且不提比作抚子花的孩子,却想起古歌‘夫妇之床不积尘’之句,便心生感激之情,也只得用常复花来比拟她,给她安慰。这女子便吟道:

“惟此拂尘袖,人怜泪不干。

秋来西风紧,常夏早凋残。’她浅吟低唱,并无真心痛恨之色。尽管已经泪流满面,却仍旧竭力掩饰,羞于表露其内心的痛苦。我知她恨我薄情,又不愿让人觉出她心中的伤痛。她坚定的样子,又让我愧意稍宁了。后来又一段时期未曾去见她,哪知这期间她已经隐踪匿迹,不知去向了!”

“现在我想,如果这女子还在世间,一定穷愁潦倒了吧!倘若她以前知道我是爱她的,向我倾诉心中怨恨,表示些许缠绵诽恻,也不会落到如此离家飘泊的地步啊!我也不会对她长久不理,我会把她视为妻子,倍加爱怜。那孩子很可爱,我也设法四处寻找,但至今沓无音信。其实,这和刚才左马头所说的不可信赖的女子,同出一辙。这女子表面不露声色,暗地里却恨我薄情,我还蒙在鼓里,只觉此人可怜,稳重可靠,并一味徒劳的思念。此种险恶女子,现在我已将她渐渐忘怀,而她恐怕还惦记我,于夜深人静之时,常抚胸悲叹吧?这又是一个不能白头到老、相互信赖的女子。如此看来,前面说的那个爱嫉妒的女子,想想她尽心尽力服侍我,也觉难于忘怀,但倘和她朝夕相处,则又觉得喀苏可厌,不值得相守。而那个善于弹琴、聪明伶俐的才女,其轻狂浮薄也是不容饶恕的。刚才我说的那个女子,虽然稳重可靠、小鸟依人,她的不露声色,也很令人怀疑。究竟如何是好,终是不能决断的。人世之事,难道都是这样难尽人意?像我们如此这般一个个列出来,互相比较,也难确定孰优孰劣。美玉无暇的佳丽,哪里找得到呢?那么只有向吉祥天女求爱,可惜佛法气味又太浓,叫人胆颤心凉,毕竟是亲近不得的啊!”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头中将扭头看看藤式部丞,见他未曾开口,说道:“你一定暗藏了好听的话儿,讲点给大家听听吧。”式部丞答道:‘哦地位低微,不足为道,有什么话儿可讲给你们听呢?”头中将不依此话,连声催促:“快讲,快讲!”式部丞说:“那么教我讲些什么呢?”他想了一想,缓缓说道:

“我还是个书生的时候,遇着了那种有贤才的女子。正如刚才左马头讲的那人一样,国家大事、个人生活,样样通晓,为人处世也甚为高明。谈论才学,实可叫那些装腔作势、半瓶于醋的博士也无地自容。谈起话来,总使得对方不得开口。我怎么认识她的呢?那时我到一位文章博产家里去,向他请教汉诗汉文。这位博士有好几个女儿,我瞅得个机会,向其中一个女儿求爱。她父母知道了,当下乐意置办酒席,作为庆贺。那位文章博士兴致勃勃,在席间高吟‘听我歌两途’。我同这个女子其实感情并不十分相投,但碍其父母情面,也就和她相处了。这女子对我照料得非常周到,枕上私语,也都是些眼前求学上进、将来为官作宰之事。有关人生大事的知识,她都教我。所写书文,一手汉字,一个假名都不用,行文洋洋洒洒,措辞堂堂皇皇。我和她亲近,就成了自然的事了,把她当作不可多得的老师,学得了一些知识,也会写一些歪诗拙文。她是一个称职的老师,令人难以忘记,却不能让人将她视为一个情爱十足而又极可依靠的妻子。像我这样不学无术又极度虚荣的人,一旦举止不端,在她面前现出丑来,是很可耻的。当然,你等资公子,是用不着这等泼辣机巧之女子的。此人不宜为妻,我自然明白,但姻缘既已修成,也只好迁就。总而言之,男子是多么的无聊啊!”说到这里,式部丞打住话头,头中将催他快讲下去,说:“这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女子哩!”式部丞明知这是捧场之言,心中却甚是高兴,仍然得意扬扬地往下讲去:

“此后一段时间,我久未到她家去。适逢一天我顺便又去访问,到她家一看,觉得有了变化:从前我是在内室与她畅谈,而今设了帷屏,教我在外面对晤。我心中不悦,估计她是恼我久不相访,便顿觉可恶起来。于是想:既然如此,何不乘此机会一刀两断呢?’可是差矣,这个贤女不仅毫无酵意,反而极通情达理,不恨不恼。闻她屏内高声说道:‘妾身近染风寒,已服用极热的草药③身有难闻恶臭,不便与君接近。虽然帷屏相隔,但若有我能做的杂事,尽请君吩咐。’口气温和至诚。我颇为沮丧,无话可答,只说了一声‘知道了’,便欲急急退出。这女子大概觉得此次相会过于简短了吧,又高声道:‘改天妾身的恶臭消尽之后,请君务必再来。’一听之下,我心中当即十分为难:不回答呢,对她不起;暂时逗留一会呢,那恶臭飘过来,浓浓的味儿,实在难当。我匆匆地念了两句诗:

“塘子朝飞良夜永,何必约我改天来?你这借口有些出我意外。’一语未了,随即奔逃。这女子派人追上来,答我两句诗道:‘君若本是常来客,此夕承恩未必羞。’不愧是个才女,答诗这么快。”式部丞的这番高谈阔论,引得众人都甚感稀奇。源氏公子对他说道:“你是撒谎吧!”大家便笑起来,嫌他杜撰。有的质问:“哪有这等女子跟了你?还不如乖乖地和鬼作伴呢。真有些作呕!”有的怪他:“太不像话!”有的责备他:“还是讲些动听的事儿吧!”式部丞说:“再动听的就没有了。”说着便往外溜。

左马头便接着道:“大凡下品的人,抓住一点皮毛,便在人前处处夸耀,时时展示,真是无聊。一个女子潜心钻研三史五经,所钻学问越深,情趣反而越少。我并非说女人不应该有全面的知识。我姑且认为:不用特地钻研学问,只要是略有才学的人,耳闻目睹,也自然会学得许多知识。譬如有的女子,汉字写得十分流利娟秀。于是乎,给朋友写信便竭力表现此种才能,一定要写上一半以上的汉字。其实何须如此?这叫人看了会想:‘讨厌啊!倘若没有这个毛病才好呢!’写的人自己也许不觉得,但在别人读来信届骛牙,颇感矫揉造作。这在上流社会中也不乏其人哩!”

“再说,有的人写了两句歪诗,便自称诗人而言必称诗。所作的诗一开头就源引有趣的典故。不论对方有无兴趣,都装模作样地念与人听。这纯粹是无聊之举。况且受了赠诗而不唱和,便显得没有礼貌。于是不会写诗的人便感为难了。尤其是在节日盛会,例如五月端阳节,人人急于入朝参贺,懒得思索便一味地拉了更蒲的根为题,尽作些无聊的诗歌;而在九月重阳节的宴席上,人人凝神构思,反复推敲,想方设法要使自己的汉诗艰深。匆忙轻率地取菊花的露珠来做眼泪,作诗赠人,再要人唱和,这实在也是不足取的。这些诗如果不急于在那日发表,留待过后慢慢来看,倒是不无情趣的。只因不合时宜,不顾读者的反应,便贸然向人发表,反而被人看轻了。人世间事,若不审时度势,一味去装模作样,卖弄才学,也免不了会自找诸多烦恼。烦恼皆因强出头啊!无论何事,即使心中明白,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即便想讲话,还是话到嘴边留三分的好。”

这时的源氏公子,心中已无闲聊的雅兴,只管怀念着一个人。他想:“这个人倒没有一点不足之处,也没有一点过分之处,真是十全十美。”想着,爱慕之情油然而生,心中万般感慨起来。

这雨夜品评的结果,终于没有定论。一些散漫无章的杂谈,却一直延续到天明。

好容易天放晴了。源氏公子如此久居宫中,也怕岳父左大臣心生不悦,便稍作打点回到左大臣府上,到那葵姬房中一看。器物摆陈得井然有序;见着葵姬,气质高雅妇淑,仪态端庄,难得半点瑕疵。当下寻想:“这莫非就是左马头所赞的忠实可靠的贤妻?”然而又觉得过于严肃庄重,有拒人之感,实乃美中不足。便与几个姿色出众的年轻侍女,如中纳言君、中务君等调笑取乐。正值天热,源氏公子衣宽带缓,仪态潇洒不拘,众侍女心中都艳羡不已。左大臣来时,他看见源氏公子随意不拘的样子,觉得不便入内,就隔着屏障坐下来,欲与公子闲聊一番。公子道:“天气如此热……”说罢,眉头紧整,侍女们皆咯咯发笑。公子便道:“静一些!”把手臂靠在矮几上,煞是悠闲自得。

傍晚时分,忽得侍女们报道:“今晚中神光道,从禁中到此间,方向不利。”源氏公子说:“这方向正在我那二条院,宫中也惯常回避这方向,我该去哪儿呢?真是恼人介说罢,便欲躺下睡卧。侍女们齐声说:“这可使不得广这时却有人来报:“待臣中有一个亲随,是纪伊的国守,家住在中川达上,最近开辟池塘,引入河水,屋里极凉爽呢。”公子说:“这样甚好。我正心中烦闷,懒得多走,最好是牛车能到之处……”其实,要回避中神,是夜可去的地方尚多,许多情人家皆可去。只恐葵姬生疑:你久不来此,一来便是个回避中神的日子。马上转赴地处,这倒确实有些对她不起。便与纪伊守说知,要到他家去避凶。纪伊守当下从命;但他有些担心,退下来对身旁的人道:“我父亲伊藤介家里最近举行斋戒,女眷都寄居在我家,屋里狭窄嘈杂,怕是会委屈公子呢。”源氏公子听到此话,却道:“人多的地方最好呢,在没有女人的屋子里宿夜,心里倒觉有些虚,哪怕帷屏后面也好啊”大家都笑道:‘那么,这地方便是再好不过了。”随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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