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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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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倍倍先生如晴天霹雳。万念俱灰,已没有了三根肋骨,再没有了食道,这个医学怪人即令活下去,也没啥意思。而且妻少子幼,全家生活,将靠何人乎哉,与其痛苦的苟延残喘,不如坐以待毙。所以他鼓起勇气,坚持要先回去安排一番,在诸恶医怒目而视之下,狼狈逃走,一家老少,哭成一团,只有眼睁睁等候吾友耶稣基督先生的请帖。于是柏杨先生就劝他再去投奔其他医生试试,他曰:「老头,你懂个啥,医院是名医院,医生是名医生,又是用科学方法检查的,岂会有错?」我曰:「话可不能那么说,货问三家不吃亏,买东西还如此,看病岂可从一而终。」在我老人家英明的指导下,他又去了台大医院。
   他的砍杀尔就是在台大医院翻了案的,一群实习医生对少了三根肋骨的照片,大为惊奇,挤在一起欣赏,还邀请他们的老师王德宏先生欣赏。──王德宏先生,这位愁云惨雾中的明灯,看了之后,问卢倍倍先生曰:「你害什么病呀?」卢倍倍先生哭丧着脸曰:「我得了砍杀尔。」王德宏先生端详了病人半天,忍不住大笑曰:「看你满面红光,不像不像。」全体实习医生跟着也都大笑,卢倍倍先生怒曰:「这有啥好笑的,我有诊断书为证。」王德宏先生看了密密麻麻英文兼法文一大叠影印的诊断书,发现事态严重,不敢再笑,教病人躺下检查,同样也做了食道镜,然后难为情曰:「对不起,检查不出啥砍杀尔,只检查出你的身体很棒。」卢倍倍先生曰:「可是,我吃不下东西呀。」王德宏先生曰:「谁告诉你吃不下东西就非是砍杀尔不可,你吃不下东西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消化不良。」卢公硬是不信,王德宏先生曰:「我保证你百分之百不是癌。」卢公曰:「可是啥心诊所怎么说我是癌呀。」王德宏先生吼之曰:「你问我,我问谁?现在你可以走啦,我的病人很多,没时间跟你泡磨菇。」卢倍倍先生大喜过望,爬在地下磕了两个响头,哼着「十八岁姑娘一朵花」,蹦跳而去。☆
   卢倍倍先生对王德宏先生感激之情,不在话下。对那位王乱看先生和那位死不认错的艾克斯光女人,则一肚子炸药,要到衙门告状。柏老洞烛其奸,就劝他算啦,病人乃命中注定可供随时宰割的动物,如果能把官司打赢,恐怕天都会塌,不如把打官司的银子买点烧饼油条送给我老人家。但卢倍倍永不能忘的却是啥心诊所那副恐怖的食道镜。
   夫啥心诊所的食道镜,大概是十五世纪的最新产品,粗如洞箫,硬如钢铁(听说事实上它就是不锈钢做的)。在检查之前,先要下一堆石灰似的药物到尊肚之中,然后硬生生的把管插进咽喉,病人痛的直翻白眼,双目流泪,汗出如浆,啊啊之声,不绝于耳,这种苦刑景观,看的人都于心不忍。苦刑之后,卢倍倍先生的食道几乎全部破裂,咽一口水都痛彻心肺。台大医院的食道镜却是橡皮做的软管子,只有原子笔粗细,简直如坐春风。不仅此也,连价钱上也不相同,啥心诊所一次苦刑,索价一千八百元,而台大医院的一次如坐春风,只不过八百二十元。
   ──啥心诊所收费昂贵,已名震世界,谁也没法度,我们也不必多嘴。不知道那些昧良心钱都弄到他妈的啥地方去啦,连买个新式食道镜都不肯,我老人家建议田三等先生,如果把你们现在用的那个食道镜当古董卖给博物馆,准可卖出大价钱,用其中的一部份买一个像台大医院那样新式的,剩下的还可以下腰包。即令不管病人,那么看银子的份上,换一换吧。阿门,绿卡与你同在。
   柏杨先生还有一位朋友,在某大学堂当教习,不准我公开他的尊名,但他的砍杀尔奇遇,并不下于卢倍倍先生。三年之前,他阁下忽然得了一个难言的小毛病──尿道不太通,吃药打针,一律罔效。于是投奔某某名医,名医用科学的方法一检查,同样宣判那也是砍杀尔,非把生殖器割掉不可,呜呼这比割掉食道要隆重的多,他魂不附体,拿不定主意。柏杨先生一向都是唯恐别人不倒楣的,就顺水推舟,劝他怎能不听名医之言,割掉算啦。他的夫人正在美利坚,听到消息,急急回国,也劝他以老命为重。但他顽强抵抗,不听良言。这样僵持了几个月,尿道竟毫不客气的通啦。再检查的结果,原来只是结石。
   把一个没有害癌症的人,一口咬定他害了癌,又有学理、医理、法理等等之理的根据。想割人的肠,就割人的肠;想剁人的腿,就剁人的腿,而且无论如何残忍,都立于不败之地。全世界似乎只有台湾的恶医,有此特权。上述的两位朋友真是祖宗坟上冒青烟,至少有五百年的积德,才能死里逃生。否则的话,他们今日又是啥模样乎哉。
   奉告读者老爷,以后万一政躬违和,玉体欠安,千万多走两家,探探行情,听听口碑。恶医虽然如林,但如果用心的找,像王德宏先生那样的良医,固多的是,假如你命不该绝,总会碰得上的也。
   
两项建议
   柏杨先生因眼睛有点贵恙,常蹲在啥庚医院走廊上,听候传唤。有一天,《中国时报》摄影记者姚琢奇先生追踪而至,我以为我大概啥时候忽然伟大起来,他要拍我的玉照往报上登哩。原来不是,而是他阁下的小女儿住院,闷的发慌,找我老人家瞎聊。没等我开口诉苦,他就滔滔不绝说他的小女儿打针如何、吃药如何,舐犊之情,溢于言表。接着又说该院的医生如何、护士如何,感激之情,也溢于言表。其实对该院医生护士的评论,千言万语不过四个字:亲切诚恳。呜呼,能使病人产生这种感激之情的医生,就是仁医。诚如吾友薛俊枝女士所说的,纵然被他们治死,也心甘情愿,因为他们已尽了心也。
   然而,世界上最使人沮丧的事,莫过于自己所崇拜的对象,忽然呈现出丑陋的一面。今年(一九七八)五月十九日,正是星期五,女作家海汶女士的三岁女儿,上吐下泻,高烧到三九?七六度,她听说啥庚医院是第一流的,就在午夜十二时,前往投奔,挂了急诊之号,进了急诊之室,于是遇到了煞星──一位年纪轻轻,刚从学堂毕业的实习医生曲不直先生,此公正在跟护士小姐打情骂俏,看见海汶女士一头撞了进来,不禁大怒,为了表示这种大怒,一面仍然继续他的打情骂俏,一面在孩子头上胡乱摸了摸,包了一点药,把母子饬回。可是这包药不但没有遏止发烧,到了凌晨七点钟,反而烧的更高,达到四十度。海汶女士慌了手脚,再抱着娃儿,再挂急诊之号,再进急诊室,此时天色泛白,已五月二十日矣,只见曲不直先生不断在看表,打哈欠,自言自语曰:「快啦,快啦。」而海汶女士偏偏在他正要「快啦,快啦」交班之际,再度硬闯辕门,这不是故意找麻烦是啥,曲不直先生立即板起晚娘面孔,眼也不抬,伏案疾书了些普通小民看不懂的洋文药方,交给海汶女士:「拿去吃吃看。」海汶女士曰「大夫,请你瞧瞧,孩子已高烧四十度,昏迷不醒。」曲不直先生曰:「这就是退烧药。」海汶女士陪小心曰:「大夫,是不是请你先注射一剂退烧针呀。」曲不直先生曰:「用不着,他害的是一种啥子感冒,要烧四五天才能退,住也没办法,先吃吃看。」那股吊儿郎当,不把人当人的派头,使海汶女士魂飞天外,盖高烧四十度四五天之久,其不把孩子烧成白痴者,未之有也。当下不敢言语,抱起孩子仓皇而逃。逃到她家附近的一家何大夫诊所,打了一针,第二天孩子就康泰如初。
   呜呼,普通情形是,年轻人初入社会,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会保持他的纯真情操。久久之后,受不了形形色色的诱惑,才开始逐渐堕落,《恶医大辞典》上的老家伙,当初固都是一腔热血的小伙子也。现在那些备受赞扬的医院,多半是年轻医生,我老人家就一直担心一俟他们年龄稍老之后,会不会也变的面目可憎。想不到年轻医生群中,竟然马上出现曲不直先生这种人物,还没成为医生哩,不过刚离开学堂,就先学会了恶医嘴脸和恶医心肠,再过十年二十年,那真要吃人了也。回想起来薛俊枝女士在三某总医院,被一些跟曲不直先生同等身份的实习医生包围大笑的镜头,不禁冷汗如雨。
   我们以为,医术其次,医德第一。以后各医科大学堂招考学生老爷时,似乎应该对考生作一个性格调查,对没有爱心,没有同情心,没有人性,没有道德勇气的朋友,千万请他另行高就──或为他们特别创立一个杀猪系,也是为国家保命脉,为社会保祥和的方法之一。
   ──附带建议,法律系招考学生老爷时,似乎也应该注意这个标准,衮衮诸公,以为然否乎耶。
   人是会变的动物,秦桧、汪精卫,都有他们的光荣的青年时代,后来挡不住逼面而来的富贵,才成了汉奸卖国贼。但人类也并不是非变不可,固有些年纪已老,饱经沧桑,浑身血泪的人,仍保持着赤子之心,和澎湃的热情,至死不逾。所以恶医大阵虽然纵深千里,愁云惨雾,而明灯盏盏,也到处听到歌颂。我想住过台北妇幼中心的老奶,都会感激杨本洁大夫,她的圣心仁术,并没有随着她的年龄而衰退,反而始终一贯,数十年如一日。早上九点钟一定到医院,深夜始归。我有一位朋友的儿媳妇住院,她是公保的,只能住二等病房,天气炎热,而又有难产迹象,就要求改住头等。杨本洁大夫坚持不允,她曰:「要转也要等生完再转,头等病房要你自己花钱,接生费比二等贵一倍,干啥那么阔。」结果没有转成,而杨本洁大夫却自己损失了头等病房的接生费。妇幼中心的规矩,孕妇可指定某一位大夫接生,但要付该大夫指定费一千元(这是五年前的价钱),于是杨本洁大夫忙的人仰马翻。吾友是指定请她接生的,生的那一天,正好是杨本洁大夫值班,她坚持取消指定,吾友为了敬意和礼貌,而且为了更加肯定,不愿取消。杨本洁大夫曰:「你简直莫名其妙,我今天值班,指定也是我,不指定也是我,不必多花冤枉钱。」吾友还在犹豫,因为按照规矩,既经指定,就不能临时取消。杨本洁大夫亲自去办,负责人照此理由拒绝,杨本洁大夫曰:「我自己不要这份钱,与别人何干。」大笔一勾,把她的名字勾掉──当然也勾掉了她荷包里的一千元。
   杨本洁大夫反对安胎药,反对剖腹生产──这跟孟一刀先生恰恰相反,她主张一切顺其自然,除非万不得已,不要动刀动枪。媳妇老奶有点难产,杨本洁大夫就在她床前整整守候了两天一夜。吾友不过小职员罢啦,既没有钱,也没有势,但在杨本洁大夫眼中看来,每个病人都跟皇后一样的尊严。听说杨大夫的身体不太好,千万感恩的人,祝福多多保重。不过据柏杨先生观察,她保重恐怕不太容易。盖保重就是休息,病人们风起云涌般指名挑战,她想休息,也不能休息。
   医疗界的问题,已构成社会问题,我们不能不加以重视。显然的,医疗界的败类,不但使全体医生蒙羞,也严重的伤害到国民的健康,和国民对国家的信心,这靠摀是摀不住的。今年(一九七八)五月间,卫生署大发神威,发布了十七位恶医名单,《联合报》〈黑白集〉称之为〈恶医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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