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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冲枪击出手,熟极而流,这情形在梦中出现过千次万次,完全无需思索。卷霰云仿佛与他心意相通,在空中生生折断去势,反扑而来。“咔!”一声爆响,枪与矛结结实实架在一处,人与马被因这股巨力,竟一时停滞在空中。这乍然的一静,让他们看清了对方。
曾有数年的时光,慕容冲竭尽全力的去揣摩这张脸上的一喜一怒,因此他几乎是不自觉的就开始细细审视起来。符坚眉头紧收,将一双眼睛逼得尖锐如箭,双目中布满了血丝。他比起慕容冲记忆中瘦了许多,松驰的皮肉挂在腮上,随着全力的爆喝,在颧骨的两侧震荡起来。“小贼!受死吧!”他身躯一倾,马匹向后退去,慕容冲的枪随着这一让与他错开,而那长矛已经在一转之后再刺向了慕容冲的面颊。
慕容冲听到了那汹涌啸至的风声,他俯低身子闪开,眼角余光扫过了符坚通红的瞳仁,那里有滔天的愤怒汹涌而来。慕容冲起初或有的一星星茫然和感慨,也在这怒意中倾刻蒸腾无迹。“你凭什么恨我,你凭什么?被折辱至生可无恋的人是我!是我!”他将这句怒吼紧紧地咬在唇上,腥甜的气息弥漫在了他的口鼻之中,他手中枪反挑而去,再次与矛架在一处。
隔着枪与矛,手臂上传来的力量彼此较量着,两双胳膊上的肌肉都绷到了将要断裂的地步,直到再也不能支撑,方才分开。两人再度冲而上,八只马蹄在凌空飞踏,两样兵器全无间歇的连连撞击在一处,仿佛有一团团雷火在二人间炸开。灼人的气浪翻卷出去,似乎可以将意图插手的人掀得皮开肉裂。所有人不自觉地让开了,空出一方地来,让他们两人作一次忘我的拼杀。
这时慕容永领着骁骑纵横于符坚本阵,秦军精锐禁军因为燕军的拦腰冲击,已经首尾不能相顾,呈溃绝之势。这危局中,符坚便是太上忘情,也不能全然置之不顾。激战数合后,慕容冲感应到了他片刻的心神动摇,顿时再挟马,从肺腑中砰出最后一口气狂喝,将符坚的矛身微微挑飞半寸。符坚连忙侧下身去,却已来及,慕容冲那一枪,已经刺入他护颈与兜鍪之间。符坚的坐骑显然也是不逊于卷霰云的良驹,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伏低猛窜,慕容冲的枪尖上顿时一空,只将符坚的兜鍪挑起。他马上变招,改刺为横击,实打实地击在了错身而过的符坚背上。
符坚止不住身形,马匹悲鸣带着他连奔出十余步,慕容冲疾忙追在了他身后。符坚那一下显然受创极重,此时整个佝偻在马上,剧咳声在嚣杂的喊杀中依然听得分明。他似乎回首顾盼了一下,慕容冲看到他唇角上,亮晶晶的红,仿如盛夏时云层下面未及逝去的最后一抹暮霞。他满头乱发随着坐骑起伏而纷飞,拂过去沾染了血色,又在他转头的一瞬间扫回到脑后,那发丝竟然有了些斑白。
此时战事正酣,喊杀声直动云宵,无数男儿炽红的热血在刃口上闪烁,环绕着慕容冲身前身后。那些随时能要了他性命的刀枪,此时变得湮漫不清,有如深秋层染的霜叶张扬摇晃。叶间的一团散发,象是苍凉的火焰,已经没有了光与热,却还固执地保留着燃烧的姿态,跃动于他的眼中。“他老了!”慕容冲心里这样想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全没有本以为的狂喜,反而滋生起无来由的空虚,
他抬头移开目光,日头已经整个破云而出,象枚金币似的悬在眼前,明晃晃的光芒将他裹在其中,可却全不觉温暖,反而有种破肤的冷意。狂热的杀机如被雪水泼了一般,慢慢低下来。
就在他走神的这一刻,突然杀声又起,一队秦军切入战团。领头的两三名秦将见到符坚,大喜过望,疾忙上去护住了他。慕容冲骤然一醒,暗骂自己方才鬼迷心窍,居然没能抓紧时机结果了符坚,这一来,又添变数。慕容永也发觉不对,马上冲了过来,慕容冲虽然有些失悔,却还并不慌张,此时秦军已近强弩之未,符坚就是一时能够脱身,也断逃不远去。可没料到前面竟然发出一阵欢呼,然后秦军如开闸放水一般泻去。那去势浑不能挡,似乎是前面韩延阵形已经被秦军击穿。绝境逢生的秦军战力倍增,不顾死活的往白渠涌去,竟连燕军也无法止步,身不由已的顺着乱军奔涌的方向移动。
慕容冲连杀了三四名挤向自己的秦军,也不能稳住身形。数万人求生的奔走中他象是顶着瀑布站立,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长枪连刺不迭,被卡在了一名秦兵身上,身后又有一骑冲来,眼见就要无可避挡的与他撞上。卷霰云咆哮一声,后蹄猛蹬,飞纵而起,马腹堪堪与来骑擦过。慕容冲顺手一枪,将那个险些要了他命的家伙贯顶刺死。
“皇上!”慕容永脸色煞白,冲到了慕容冲身边,也不知是吓得还是累的,汗水顺着额上一绺绺的散发,淌了下来。慕容冲无暇与他谈叙,喝道:“快追!”他们一边顺着人潮方向跑动,一边极力收拢被冲散了的燕军。突然他们马蹄猛陷,各各一惊,足下踏着的,竟是一具具被踏得稀烂的死人。水从不成形的肢体间漫出,没蹄三寸,原来已是到了白渠之上。
白渠先前就已经堆满了尸骸,这时积得更多,竟如陆地,可以奔行而过。他们抬头一看,原先挡在那里的韩延军此时居然退了三四里,乱成一团,仿佛有人马从阵后掩袭。两人对视一眼,怒气冲天中又不由得生出一丝疑窦来。据他们所知秦军只有数千步卒由符晖率领在后接应,符晖的那点兵力,怎么能让韩延军丧乱若此?
慕容永道:“难道是姚苌来了?”慕容冲摇头,道:“姚苌若是来了,绝不会现在还在与韩延纠缠。”“那这是怎么回事?”慕容永大惑不解,慕容冲面色阴沉,盯着韩延军中营垒,若有所思。看着他的神情,慕容永已明白过来,慕容冲是疑心韩延有意纵逃秦军,若是如此,则其用意之险恶着实难测。
有了这分提防,两人便不敢轻渡白渠。此时高盖军犹未追来,而他们所带领的精骑折损虽不多,可惜是全然打乱,若韩延骤起发难,只怕还难以抵挡。于是万般无奈的打消了追逐的念头,拨骑让避于侧方,眼睁睁地看完胜从手指缝间漏了出去。
慕容永气得将兜鍪从头上摘下来扔到地上,口里呼出大股的白气,冲着韩延的方向挥臂吼道:“韩延,你给我等着!”慕容冲默然不语。等逃跑的秦军渐稀之时,高盖的旗号拢来,然后便见他打头冲到渠边。见到二人,高盖略略松驰了一下脸上神情,。他还刀于鞍上,隔着老远就开始叫道:“皇上,韩延那里是怎么回事?我们快去……幸好皇上无事。”
慕容冲点头道:“不要急,他那里看来支持得住。”“就请皇上与臣一同前去他阵中!”高盖道。“不,”慕容冲方才已经想定了主意,道:“朕留五千骑,你马上率余下骑兵,前去袭长安!”“长安?”高盖一时惊得合不拢嘴。
“是,”慕容冲断然道:“此时长安守备必然空虚。秦军溃散,符坚重整部下,无论如何也要用上一二日。你趁消息尚未传到长安,相机而入。朕将这里处置妥当,随后便来接应。”
“遵旨!”高盖一边一听边点头,道:“那臣去了!”
慕容冲道:“你小心些,不要贪功,能成功固然好,不能也当一击而走,休要恋战。”“是!”高盖在马上行一礼,马上带着尚成阵形的部下,径去了。慕容永传令在原上的弓弩手和步卒于白渠面对韩延军布防。然后举起慕容冲的大纛,零散在整个战场上的骑兵看到了,都自行前来归队。慕容永劝说慕容冲回高盖搭在原上的营垒中小睡片刻,慕容冲见眼下无事,便道:“你遣人去韩延那里,着他来见朕。若是他亲身来了,再叫朕起来,若是他遣使来,便不必了。”慕容永答应下来。
慕容冲连战三日,精神一直很亢奋,这时松懈下来,竟连骑在马上也觉得摇摇晃晃,方知是筋疲力尽。及到帐中,两个亲兵来帮他解下甲胄,他一头栽倒褥上,便睡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又在千军万马中激战,他一枪将符坚刺下马去,看着他大骂而狂笑。
就在他得意忘形的当儿,符坚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他的身躯骤然涨大,象只有翼的神兽似的浮在空中,一把将他从马上攫起。他大惊失色,用尽气力去推,可是手脚突然变得纤细而柔弱,仿佛回到了十二三岁的时侯,完全没有了气力。那双抓住自己的爪子略用劲,就发出一声刺耳的裂帛之声。
他这时方才惊讶地发觉他身上穿的不是铁甲,而是轻柔如无物的锦袍。袍子化作千万只诡丽的蝴蝶在他身边盘旋远去,他的皮肤愈来愈多的露在充满了血腥的风中,被粗砺的空气磨得辣辣作痛。
战场上渐渐漆黑一片,所有的喊杀声都遥遥隐去了。灼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廓和颈项间,含糊不清的赞叹一声声钻入他的耳内,越来越大,直似响彻了整个天地。
他开始害怕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以为自己很清楚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可是这时他方才明白,不,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鲁莽得可笑,那根本是他所承受不起的。他绝望地求救,可是夜色如一整块的羊毡轻易地吸去了他的声音。他的眼中模糊一片,只微红的光镶出面前人脸庞和肩头的轮廓,有如地狱尽头的火焰映在上面,拓出亢奋忘形的晃动。
在那冥王的焰火中,有些影子浮现出来,他拼尽全力的伸出手去,叫道:“父皇、皇兄……”但他们漠然地注视后,就再不停留地一一转身而去。就在这时,沛然不可抵御的巨力压得他浑身的骨骼作响,扭成种种千奇百怪的样子,头脑全黑,然后又迅速分解成虚无的旷白。
“让我死吧!”他的鸣叫终撕破了胸肺而出,将那捂死了天地的羊毡扯出一道裂口,象是乌云密布的天宇中绽开血红的电掣。
“哈哈哈!”狂妄的笑声中,力气好象又回到了身上,他暴喝一声,一拳打去。“唉哟!”一声入耳,拳头好象击中了什么,传来一阵痛楚。这真实的痛楚让他终于清醒过来,耳边传来慕容永的叫声:“皇上,是我!”慕容冲张眼,见慕容永捂着嘴跳个不休。他低头看自已的拳头,上面居然齿痕殷然,不由好笑。谁知颊上肌肤一动,竟有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了他展开的掌心。他一怔,抹了把面颊,满手都是湿漉漉的。
慕容冲伸袖搵干面颊后,慕容永犹自在那里咧着牙满帐转来转去。慕容冲皱眉道:“一拳就把你痛成这个样子?”慕容永抱怨道:“睡着了还掂记得打人,力气比醒的时侯似乎还要大些。”慕容冲整了整头发,问道:“什么事?”马上又想起自己睡前的吩咐,再道:“是韩延来了?”慕容永点头,神情很是郑重,道:“请皇上随臣来。”
慕容冲更衣而出,与慕容永一起到了议事的大帐里,只见地上放着一只担架,旁边肃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