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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冲觉出了身边女子的异样,把眼光从帐顶挪到了她面上。那女子的眼中有火苗在不声不响地烧着。慕容冲很久以来就习惯了这样的凝视,只是那团火苗——便是如此的微弱,只需一阵风或是一滴露水就会熄去——也是实实在在的暖意呀!而此时,在这酷暑时节,寒意已浸透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头一次留心地端详这服侍了自己许久的女子,一直都觉得她长得还算漂亮,可这时那张面庞泛起红晕,融融流辉,倍觉妩媚。他在平阳的时侯也有过几个姬妾,不过起事时觉得带着麻烦,就都遣散了,算起来他足有几个月没有近过女色了。慕容冲顿觉得一通热流在腹下直窜上来。
贝绢双手哆嗦着,象被什么附体一般解开了衣带,淡黄的衫子从她肩上滑下,仿佛抖落了一地月光。她微微的颤抖着,光润的肌肤起着粟,双唇象饱满的红莓,似乎马上就会绽开。慕容冲撑起身来,探出五指,在她面颊上轻轻抚着,慢慢往下移去……突然顿住了。
一种近于悲凉的神情,很轻淡,却实实在在地萦绕在她眸子深处。“这是怜悯么?就连这样的小女子,居然也在可怜我么?”欲念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慕容冲有些憎恶地一把推开她,合眼睡下,冷冷地道:“你走吧!”
贝绢僵在了那里,胸口一起一伏。她用力咬着唇,瞪大了眼睛,透出一股恨意。她利落地拾起衣裳披上身,似乎想要大步离开,可到底还是不甘心,终于停了下来,用至刻薄的语气道:“难怪……原来你果然不是个男人!”
慕容冲坐起身来,盯着她,面容很平静。贝绢挑衅地回望着他,就在她觉得出了一口恶气时,突然眼前一黑,接着就是天旋地转。她吓得放声尖叫,但叫声立即被什么东西给堵了回去……似乎许久许久以后,她的脊背方才重重地摔在了褥上。
次日一早,贝绫在慕容冲离去后端着温水到了榻上,贝绢怔怔地抱膝坐着,见她来了,面上一时红透,一时苍白,嘴唇颤了好一会,依旧说不出话来。贝绫轻轻地拧了手巾,给她擦洗身子,直到洗罢她端起了盆子,依旧是默然无言。贝绢见她要走,不由问了句:“他……现在在那里?”
“在议事。”贝绫停了好一会,方才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你会后悔的!”“你少管我!”贝绢有些赌气地将头埋到被褥里面。贝绫长叹一声,径出帐去。等帐中只余下贝绢独个呆着时,“你会回悔的!”这句话却在心上过了一遍又一遍。她痴痴地思忖了好一会,方才决然想道:“后悔么……那也是日后的事了!”她将衣裳穿好,从架上捡起慕容冲的铠甲,细细地擦了起来。
这时燕军确在会议,定下慕容冲的称号为皇太弟,承制建百官。以高盖为尚书令,慕空恒为右仆射,左仆射一位,本来是要与韩延的,可中军诸将俱极恶他,于是只得空置,让韩延依旧做他的左将军。诸将各有封赏,因为初掌大权,慕容冲不便超秩提拔私人,因此慕容永和刁云也都只当了个偏将军。不过慕容冲将当初被打散了的那八千骑兵又重新成军,编入中军之中,由刁云率领。刁云善领兵,性坚毅,作战时常能独当一面,由他率这支自己亲自带出来骑军,战时可作为尖兵,而万一有人意图叛逆,也是绝对可靠的力量。慕容永心思机敏不拘小节,慕容冲很有意遣他到韩延或高盖军中,为他耳目。不过这一来明摆着是来监视的,太着相了不好,于是让他在慕容恒手下帮着筹备粮草,搜集情报。等日后有了功劳,提升时再入高韩二人军中,便不会十分显眼了。
这日诸事谈妥,定下明晨一早开拨直取临潼。众将方要辞下,突然得报,说是姚苌遣使来拜。慕容冲不由惊讶,前几日还听说姚苌被困安公山,食水俱断,已入绝境,怎的会突然派人过来。便让那便者上来。使者携一华服少年入帐,奉上国书。行过礼后道:“奉我家大单于之命,前来与大燕修好,为表诚意,特以爱子为质。”
“喔?”慕容冲与众人对视了一回,有些捉摸不透姚苌的用意,再问道:“你家大单于还有何话?”
使者道:“我家大单于知晓济北王复仇心切,因此愿与济北王约定,由济北王独取长安,大单于绝无分脔之心。但求两家和好,同定关中。”
慕容恒忙插话道:“中山王已承皇上旨意,现为皇太弟。”
这使者略顿了一下,就面不改色地重又行礼道:“恭喜皇太弟。”
慕容冲沉吟了一会问道:“孤与你家大单于素无往来,不知为何突然有此盛情呢?”
使者顿时精神抖擞,开始长篇大论起来。说什么两家从前都没于符秦,有同仇敌忾之心。如今共谋关中,正当合衷共济,不可以让秦得渔人之利,反获苟延之机。因此,姚苌方才宁愿舍弃长安,只求可以报得当年兄长沦亡之仇。之后又大大地将燕君臣人等挨个捧了一遍,恭维他们英明神武、智略非凡……足足说了小半时辰,方才端起酪浆一饮而尽。
慕容冲听着他在那里将事先预备好的文章一气背下来,冷冷笑着,已是明白姚苌用意。“不过是算定我们必然要归关东而已,因此便让我们帮你去攻坚城,你好四下掠取膏腴之地,以培育实力,日后等我们撤去,便可拣个现成便宜。”虽说明白了这一重,对姚苌的提议,慕容冲却毫无反感,他心道:“我要的正是长安!与姚苌结盟,眼下总无坏处。”便也就欣然道:“即大单于有这等心意,孤自然愿缔盟约。公子在我处,孤当待如亲弟,大单于无需牵挂。”便命高盖修妥国书,再摆宴款待。
席间说起前些日子的战事,方才晓得符坚亲率大军与姚苌战于赵氏坞,几次断掉姚苌运水之路,姚苌军渴甚,起了一计,暗中去决鹳雀渠,那知早被窦冲料到,等候多时。两下交战,姚军大败,不得不退守安公山。秦军堵住同官河,使得山中无水。姚军营中掘井不得,一日渴死数人。正当绝境,突然天降大雨,营中积水三尺,而营外不及寸。姚军都以为天助,军心大振,反败为胜。听说符坚气愤之及,一掌拍飞案几,怒喝道:“天其无心,何故降泽贼营!”
座中之人听到这异闻无不啧啧称奇,都道符秦果然天命已绝,非人力可以挽回。慕容冲听着这消息,想象着符坚当时的万分不甘,却又无能为力,心中畅快莫名。
他们却不知道;就在他们谈论符姚之战同时;符坚已经得知鲜卑军距长安仅二百里,不得不舍了姚苌,留部续战,自摆御驾,归返长安。此际符晖在洛阳北承燕之侵扰,南受晋之觊觎,知必不能守,又得报关中危殆,便狠了心,只留少许兵力驻洛阳,自率精兵七万回援根本。这一路上骄阳似火,被日头晒得发白的路上却鲜见人迹,偶然见得一两根炊烟孤零零的矗立,也无端让他生出许多悲凉之感。他抵长安后,命部将安顿扎营事务,宫里已有人传下旨来,着他即刻谨见。
符晖更了衣冠,带着三五个从人,跟从传旨的内侍入城。这时方才入夜,余晖隐于半空的洇云间,象是用极细的蚕丝弹出来的伤口,丝丝缕缕渗出些血色来,溅在万千屋宇的斗檐与护墙之上。符晖从集市边上经过,听到里面的响亮的呦喝,只是那些叫声从前是一阵叠过一阵的,这时却能听到空阔中悠长的回响,伴着乱鸦的扇翅声在万丈尘头间穿过。做生意的人肩负手推着从里面出来,从前无论赢蚀都会饱满的面孔,却现出些无形的孱弱。符晖头一次觉得长安城真是太过大了,他分明是踏在华阳道上、行走于北阙宫墙的高大阴影之下,却依然觉得它有如海市蜃楼般虚妄。直到了金华殿,他方才整了整心思,思筹起对答的言语来。
符晖在殿外等侯,小内侍自入殿中通报,却听到里面“……你们回来做甚?”依稀是符坚急怒交加的吼声,他听在耳里,不由身上略略一颤,想道:“出什么事了?”里面却又静默一片。过了好一会,似乎是闪闪躲躲的小内侍被发觉了,又让喝斥了两声,然后方才听到符坚道:“让他进来吧!”
有个听起来甚是熟捻的声音答了声“是”,却见屏后应声绕出个人来,手里拧着已经吓得不中用了的小内侍,抬头看了符晖,温和浅笑,道:“平原公到了?天王宣召!”却是张整。
符晖抬了腿就要跟他进去,却又忍不住小声问了句,“又出什么事了?”张整摇头叹息,只是不语。等入了殿,见符坚在御床前的阶上走来走去,殿中左右燃了四盏十枝烛台,光从两侧照过来,将他的影子忽悠忽悠扫在跪地不起的四五名将领身上。另有一人直挺挺站着,分外显眼,符晖认出是窦冲,他神情显得有些尴尬。
符晖上前跪下,磕首道:“臣平原公符晖叩见天王。”说话间他扫了一眼,认出是护军将军杨壁,镇军将军毛盛等人,他们俱是一时勇将,不知为何会激怒了符坚,在此一体受斥。符晖心中嘀咕,“莫不是他们败给了姚苌?”
符坚看了他一眼,终于跺了跺脚,袖子一拂,对跪在地上的将领们喝道:“都给我归府反省去!”
杨壁他们连同窦冲一齐参差不齐的谢过,然后行礼退下,似乎是跪了许久,个个爬起来时,都有些僵硬。
“你起来吧,一路上可还顺遂?”
听到符坚发话,符晖起身,从闪避在柱后的一个侍女盘中取了杯酪浆来,奉到符坚案上,躬身道:“还好!”“是么?”符坚端了杯盏在手,却无意去喝,问道:“那洛阳的守备,岂不是空虚了?”“慕容垂与刘牢之他们眼中盯的,都是邺城,二哥那里,守得极是吃力。洛阳倒还不怎么打紧,几个月应当还撑得过去吧?”符晖说罢,符坚有好一会没有作声。他心上惴惴,暗窥符坚面孔,却恍如见到一团揉皱了的黄纸,不由略略吃了一惊,往后退下半步。
符坚好象是瘦了些,不,其实也不能说是瘦了,而只是整个人都松了下来。褶子在他的眼眶上下,叠成深浅不一的阴影,头发还束得一丝不乱,可发根处,那一星一星的闪光是……
“居然有了白发,”符晖觉得眶里发酸。自镇洛阳,他已有四五年没有见过符坚,这灯光下乍然一见,竟全然陌生,若不是在这金华殿中,都要不敢相认了。这时符坚将手里的酪浆一气饮下,似乎是为了掩饰此刻的尴尬。符晖既来,自然是弃了洛阳,这是父子二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方才一问一答,怎么都有些自欺欺人的味道,却也略少不得。
“那就好!”符坚面无表情的答了一句。看他没了别的话,符晖小心翼翼的问道:“儿臣初来长安,只晓得鲜卑羌奴作乱,未知详情,望父王能为儿臣指点一二。”他自然是想问方才众将受斥的原由,却又不方便直问,符坚不胜其烦的摇了摇头,对侍立不语的张整道:“你和他说吧!”
“是,”张整便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