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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起阿房-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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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半晌,却听得符坚道:“尚书令以为如何?” 

  

  慕容暐心中一动,抬头看去,只见御床下循着品秩坐着秦国文武。左侧为首者戴两梁进贤冠,符坚问的正是此人。 

  

  那人眼角略略扫过慕容暐,就连这些微余光也显得英锐逼人。慕容暐耳中听得他道:“为人君者,庸昧已是大罪,况无自知之明,份当一死,天王何必下问微臣?”这几句话说得理直气壮,似乎隐隐还有责难之意。 

  

  “只是,”符坚道:“朕正欲一统天下,若杀了他,只恐怕后来者多负隅顽抗,徒伤士民,有违天和。不如留他一族,以彰显我大秦恩德,为江东君臣作个表率,如何?”符坚用的是商量的口吻,浑不似君臣对唔。慕容暐猛然明白过来:“这人必是王猛了,除了他,符坚怎会对旁人如此客气?” 

  

  王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天王所言极是!” 

  

  符坚似乎是笑了一下,道:“他也算是可怜……罢了,朕且出城,你明日自率宗室王公以古礼相迎便是,也算成全了你的身份罢!”这后头半句又复庄重,却是对慕容暐说的了。 

  

  慕容暐重重磕下头去,道:“罪人……谢……谢……”一时间喉口哽咽无以启齿。他虽知目下难关已过,却隐隐看到了眼前日后不见尽头的屈辱岁月,不由又有些失悔方才的言行,心头直如挂着十八缸水荡来荡去,不知当喜当羞。 

  

  符坚想是以为他怕得连话也说不清了,便长叹一声道:“你也不必再惊慌,只消你日后诚意归附,朕自不会亏待于你,张整!” 

  

  “臣在!”符坚身畔一人跨了出来。 

  

  “你且与窦冲一道护送他至偏宫中居住,勿要让人欺凌于他!” 

  

  “是!”张整应了一声。 

  

  符坚言罢振裳而起,众臣伏拜。不多时舄履之声远去,张整便下墀道:“请起!请随下官同行。” 

  

  慕容暐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张整白面无须,冠左插以貂毛,附蝉为饰,原一名侍中。便道:“多谢……谢侍中大人照抚!” 

  

  张整微微一笑,神色既温和又不失自矜的气度,他摆手略引道:“下官这是奉旨行事,请……” 

  

  “且慢!”慕容暐听得是王猛的声音,不由得足下一颤,慢慢转了身去,躬下腰道:“不知尚书令有何吩咐?” 

  

  王猛下得床来,背着双手缓步走至他面前停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慕容暐这才看清他的相貌,只见他身姿俊伟,蚕眉凤目,面上神情似笑非笑,颇有些懒散神色。可慕容暐却明明白白地感到了他身上有种如干将莫邪般的犀利之气,不动声色地一点点剖开他的胸口,慕容暐等着王猛发话,几乎难以站直身子。可王猛却只是这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便不着一言,转身去了。 

  

  慕容暐重重地吐了口浊气,目送王猛远行,仿佛在鬼门关打了个来回似的。过了好一会,方才缓过劲来,在张整的催促声中出了太武殿。 

  

  出得大殿不过数步,便见窦冲在外等侯,已命人备下车马。这时符坚既已准降,那慕容暐自少不了公侯之份,窦冲和张整待他也不曾失了礼数。当下绕行钟楼,出长春门,经西掖门入东宫。这一路上都有秦军守卫,可殿宇深处却不时可以听到喧哗笑闹和女子哭叫的声音。慕容暐自知这些秦军入了燕宫,便是在符坚眼皮底下不得不收敛一二,可幽僻之处,自然也是为所欲为了。他偷眼看了窦冲与张整,见这二人只是皱眉对视一眼,就不再理会那些动静。慕容暐本张了张嘴,想求二人干预一二,可想起眼下的处境,倒底还是没敢发声,只能咬咬牙,权当没有听到。 

  

  他眼下自不能再上听琨华殿居住,二人便押了他直往后宫而去。谁知才过崇阳门,就听得尚书台那边一阵阵喧哗。却见深巷中白光焕过,绯雨弥漫,一个胖大的身躯从高墙上一头栽倒,往慕容暐的车前滚来。随侍过去提起此人,方发觉乃是一名秦军,胸头划了三剑,都深可见骨,血水喷射而出,不多时地面上已积起了亮汪汪的血泊。 

  

  众人方自一惊,就听得墙后有十余人大叫:“不好了不好了,这小子杀了伍长!”“杀了这白虏小儿!” 

  

  却见巷中猛然平平整整倒下一堵墙,原是一道暗门。慕容冲自门后跑了出来,他手中执着一把血淋淋的长剑,那秦军伍长自是为他所伤。慕容暐吃了一惊,在车上起身喝道:“凤皇,出了什么事?” 

  

  慕容冲张惶四顾,他身上衣裳凌乱,面上满是血污,手中牵出一团令人目眩的红光。各人定了定神,才发觉那是个十来岁的少女,穿着一件素色窄袖袄,腋下系着条红绢长裙,袄子襟口已被扯破老大一截,露出大片肌肤,白得几与衣袄同色。她发上挽着的一枚攒珠金钿恰于此时松脱坠地,如漆长发顿时顺着颈项挂落,堪堪掩在胸前。 

  

  那少女眼见外面有这许多人,不由轻轻地“啊!”了一声,捧发掩面,闪在慕容冲的身后。这一闪仿如蕊盈残露,萼被初雪,便是未能看得清容貌,那曼妙婉怯之态已足可令人销魂。少女极力遮掩,却又那里躲得过面前数十男人的目光。不由得一重红雾自她耳垂生起,一点点漫到胸口上。 

  

  这胸前的一抹玫红看在眼里,窦冲自觉头有些晕,心象被一只无形的手揉了几下。分明听得张整在喝问着什么,却没听进耳去。过了一会方才回过神来,只见那暗门里又跑出一个少年,口中狂叫,一杆枪舞得有如轮转,枪头白光点点,挑出血沫横飞,将追来的秦军尽数挡在门后。 

  

  他四下一看,自已的手下们也都愣愣的站在一旁,不由恼怒起来,喝道:“还不快将凶徒拿下!” 

  

  一干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执械而上。慕容冲一面要护着那红裙少女,一面又要挡开这些兵卒着实力有未逮,只两三个回合,便有两名秦军扑了上去,将慕容冲手中宝剑夺下,复又去拉他身后的少女。少女一声惊叫,骤然抬起头来,散发掩映下两只泫然欲泣的妙目正与窦冲对上,窦冲不由自主的喝令道:“住手!”这几名秦军怔了一下,张整也很奇怪的看了窦冲一眼。窦冲吸了口气,对慕容暐道:“他们是何人?” 

  

  “他们都是我的弟妹,”慕容暐神色惶乱,一把攥了窦冲的袖子道:“秦王已答允保全慕容氏一族性命,请将军留情!” 

  

  他们说这几句话间,那守在暗门之处的少年没了慕容冲照应,方才回身架开两刀,后面便已被人合身扑上,死死的架住了胳膊。 

  

  少年大嚷大叫,突然腰上一挺,双足如剪,已踢中一名秦军的面颊,旁边又赶上两人,将他的双腿抱住。他还待挣扎,早有兵士取了麻绳来,三下五除二的捆了个结实,任他双目瞪的有如铜铃,口中叫骂不绝,依旧是给提到张窦二人身前。他虽不愿屈身,但被人在膝弯上踢了两脚,也只能半倒半坐地跪下了。 

  

  慕容冲与那少女也被拖到这少年身侧,慕容冲冲慕容暐喝道:“皇上,你这是怎么回事?……”慕容暐不敢看他们,小声道:“我已降了秦王,旧时称呼……你们再也不要叫了。” 

  

  其实在燕宫见到慕容暐,慕容冲早已明白出了什么事,可真亲耳听到慕暐说出来,还是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虽说恨慕容暐他们逃走,虽说明知是妄想,可他先前心里到底还是有一丝期望,盼着他们真能搬得救兵回来,至不济,皇帝尚未落入秦军之手,那大燕也还有复兴的一线机会。可这时,他浑身气力一瞬都没有了,就连怒意也没有了,终于服服帖帖地跪了下来。 

  

  慕容暐有些紧张地指了少年与慕容冲道:“这是我四弟慕容泓,曾受封济北;幼弟慕容冲,曾受封中山。”复又指了那名少女道:“这是我妹,有封号清河,他们年幼……,这个,不懂事,秦王仁德……”,慕容暐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对人说求恳的话着实非其所长,说着说着,就有些口齿凌乱。 

  

  倒是那少女不知何时将破损的衣襟在裙中扎紧了,腾出手来端端正正行罢礼,匹缎似的乌发下隐隐见得小半象牙般光洁的额角。她抬起头来,长发如水般往身后流泻,现出一张艳光摄人的面孔来。她笑了一下道:“妾身兄弟无礼,冒犯了几位将士。此事全由妾身而起,若有罪责,望将军加于妾身,勿及他人。”她的笑意虽凄凉却不失端庄,俨然皇家气度。 

  

  窦冲转了头去,询问那几名秦军,他们对事头起因含糊带过,只着重嚷嚷慕容冲杀了他们的头领,他们定要报仇云云。至于因头,方才这少女的情形一众人都瞧见了,自然心知肚明,定是他们意图凌辱这燕室公主,方引得这一场纠纷出来。 

  

  窦冲问过话,便与张整商议道:“侍中大人你看……” 

  

  张整心道:“秦王尚未受降,两家可说还在交战之中,那慕容家的人既杀伤秦兵,自然也可就地处斩。可秦王今日的情形看,很是有意宽待燕室,且秦王有令不得伤害燕宫王公臣僚,这些秦军欺辱慕容氏之女,也算是违了秦王之命,应受责罚。如何了结,倒在两可之间。”又看了窦冲一眼,只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已,不由奇怪,此事与他并不相干,大不了上报符坚与王猛定夺便是,怎的他倒有些着紧似的。 

  

  想到王猛,便忆起方在在大殿中的那一幕,心知此事若让王猛知晓,定会从重处置。再看了一眼那杀人的慕容冲,见他年岁尚幼,眉眼间一团清朗朗的光彩,便是满面血污也不能尽掩。他不由起了一丝怜意,随口道:“天王有令,不得骚扰燕宫中人,你们几个怎能私入后宫呢?” 

  

  那几名秦军一听张整口气不善,不由彼此换了几下眼色,还待强辩,却听得一旁有人叫:“这位伍长还没死,还有救!”窦冲闻言道:“那还不快把人抬去军中大夫那里,在这里站着干什么?”那几名秦军一听,也顾不上慕容冲了,快步跑去,抬了伍长便走。 

  

  这些人一去,窦冲便对张整道:“既然人还没死,那这小孩子暂且让慕容暐看管好了,日后再行区处。侍中大人你看如何?”张整点头应充,见窦冲神情猛然轻松了许多,先是不解,再见他伪作不经意地瞅了那清河公主一眼,方恍然,心暗笑道:“今日这个人情做得倒也全不费力。” 

  

  二人训诫了慕容暐几句,令他好生管束子弟,便引他至秋梓坊居下,命他修好国书,明日出降。 

  

  “呀!”,厚重的黄铜大门被缓缓推开,发出沉闷而迟钝的尖叫。出现在城外秦军眼中的,是笔直的长街和长街两侧铁灰色的刺槐。风比起前些日来又冷厉了许多,吹得漫天黄叶乱舞。灰蒙蒙的邺都上空被乱叶分割成许多破碎的片屑,正如此时穿行于其间的慕容氏王公们的心思,阴郁而又零乱。大街两侧的里坊墙后,不时可以看到百姓探出头来,用猎奇的目光注视着他们。这也难怪,虽说同城而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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